安楚寧抽出幾張面紙遞給她，摸摸有些發酸的鼻子，垂首說不出話來。
張沁雪接過面紙擦擦眼淚：“那天以後，我再也沒見少爺笑過。他整日把自己關在房裏複習功課爲高考衝刺，終於在考上中元審計大學後，不顧老爺的挽留，毅然決然地與老爺斷絕父子關係，放棄卓家的繼承權帶上阮小姐和我們夫婦來到中元另立門戶。”
“剛開始的那段時間真的很艱難，只有花費沒有收入，我們人生地不熟，處處受欺負，連房租也只能靠着我們夫婦兩個以前工作的積蓄勉強維繫。好在少爺成績優異，年年能拿到學校裏的各項獎學金，又勤工儉學，學費的事纔不用發愁。
“也算老天開眼，是金子總會有發光的一天。後來少爺和他的同學合夥辦了會計師事務所，賺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在市中心買了一棟別墅，我們搬到了那裏落腳。再後來，少爺的事務所接得活越來越多，規模漸漸擴大，少爺也越來越忙，經常工作日加班到很晚回不了家。他急需一個女人爲他打理偌大的一份家業。正巧這時一個客戶對少爺拋出橄欖枝，想把自家女兒嫁給他。看在對方是書香門第，胡小姐亦是溫婉大方的大家閨秀，正是他需要的那一類女人，少爺當即便點頭同意，納她爲貴妾，將家中瑣事全交由她掌管，一併進門的還有胡小姐的陪嫁表妹戚小姐，同時阮小姐也因爲新人的進門升爲賤妾。戚小姐剛進門的時候只是一個陪嫁丫鬟，後來經胡小姐提議少爺給她升了良妾，也算是少爺給胡小姐面子。
“近兩年，少爺的事業走上正軌，真正在中元紮下根，一切趨於平穩，他纔在美麗園這兒另外置辦一棟別業，把我們夫婦調過來，供他一人休憩時用，他家裏的那些小妾都無權進入這棟別墅。”
安楚寧沉默，久久不言。
她以爲自己已經夠悲慘了，母親因爲生不出兒子被休，她從嫡出的千金大小姐淪落爲被遺棄的私生子，隨着母親被趕出家門自生自滅，橫遭白眼，前不久甚至被唯一僅存的親人——母親拋棄，真正成爲一葉無根的浮萍；而他呢？從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嫡長子到一夕間失寵，一樣是從天堂墜入地獄，他甚至眼睜睜看着母親被他父親毒打至死，堅決與父親斷絕關係，自請淨身出戶來到毫無根基的中元闖蕩。十五歲到二十八歲，十三年裏，他受了多少苦，糟了多少罪，纔得到今日這番成就，從富家商賈的繼承人淪落至爲一分錢削尖腦袋看人臉色的打工仔，他靠着自己的雙手掙出屬於自身的燦爛人生。
“楚寧，你還記得嗎？去年年底的時候，有一天你說等少爺回家，那天少爺回來的比往常任何一天都早，後來我不知道你們爲了什麼事吵架鬧得不開心，當天夜裏少爺一個人獨自出門離去。你知道嗎，那天是少爺二十八歲的生日，也是夫人十週年的忌日。你——什麼時候惹少爺生氣不好，非要挑那個好日子，唉。”
安楚寧經張嫂一提醒，這纔想起來，去年的十二月十一日，她破天荒準備鬧通宵等卓勵陽下班回別墅，爲了跟他提納艾可元爲妾的事，後來他大發雷霆拋下她深夜出門，之後半個月未回來，再回別墅的時候艾可元已經進了他的家門。
她之前一直不懂他因何原因發那麼大的火，後來她猜測是他不願意她插手他的私事，可是如今靜下心來再次細細回想當時的場景，從頭到尾他反覆強調的是和她確認納艾可元爲妾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實想法，而非指責她多管閒事。
果然這個男人就像一個謎團，越走近他反而越看不懂他。
“張嫂。”她抿抿脣，遲疑地問，“今年過年先生會回家吧？”
張嫂沒明白她的意思：“楚寧？”
“我是說，咳——”她摸摸鼻子，“過年先生不會到別墅來吧？他總該回家和他的女人們一起過節。”
張嫂搖頭：“這說不定，得看少爺。楚寧你？”
安楚寧微微蹙眉：她想見卓勵陽。
雖然仍然想不明白那天他爲什麼生她的氣，但是正如張嫂所說，那樣特殊的日子，她卻把他大半夜地氣出家門。平心而論，這段時間他從未虧待過她，反而每每厚待於她，不光對她極盡寵溺，也在工作、專業、興趣等各方面教授她許多。因爲愧疚，她想要補償他，想要親口對他說一聲對不起，她不願去承認，其實也許還因爲心底的那一抹微小的思念。她怎麼可能想他呢？這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另一方面，他有他的家，他有他的女人，逢年過節，他應當陪着他的家人，而不是她一個登不上臺面的情婦。艾可元哀怨的臉龐再次浮現在她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帶給那羣女人的痛苦與寂寞。
“沒什麼。”她放下筷子，全無胃口，“我喫飽了，先去洗漱休息了。張嫂你收拾好也回家吧。”
另一邊，三個女人圍着胡淑琴，六雙亮晶晶的眼睛齊刷刷望向她，翹首以盼。
胡淑琴撥通卓勵陽的手機號碼。
“喂，淑琴，找我什麼事？”卓勵陽看一眼來電提示隨手接起，手上翻着文件頁。
胡淑琴一窒，心說沒事就不能找你麼？當然嘴上的口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勵陽，下週過年放假了，姐妹們都很想你，你回家和我們一起過年嗎？”
卓勵陽濃眉微蹙，拒絕的話頭冒出喉嚨口被他及時截住，胡淑琴提的要求並不過分，他確實冷落她們許久，連幾天前的情人節都沒陪她們，如果過年再不回去，他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
停頓兩秒，他模棱兩可地道：“我手頭還有一部分工作沒處理完，長假怎麼安排我要再看看，明後天再說吧。”
胡淑琴心一沉，不甘地道：“我們知道你工作忙，其他時間就算了，但是除夕和正月初一這兩天你能不能撥給我們姐妹——”
一串鈴聲響起，卓勵陽一愣，對電話那頭的胡淑琴道：“我這邊有個電話進來，先掛了。”
辦公桌上的公用電話座機，知道直線號碼的除了公司同事就只有張嫂那頭，而這通電話的來電顯示是張嫂。
兩分鐘前——
安楚寧走到浣洗室又退回餐廳，咬咬牙對張嫂道：“那個——能不能麻煩你跟先生說一下，讓他過年抽兩天——一天也可以，到我這兒來。我——我想給他做頓飯算是爲那天的事向他賠罪。用不着大年夜或者初一，讓他後面什麼時候有空過來吧。當然，如果他不在意的話那就算了。”
張嫂先是喫驚，繼而笑道：“你爲什麼不自己打電話給少爺呢？”
她燒紅臉，低頭不自在地摸衣角，聲如蚊蚋地道：“他在工作，我不好打擾他吧。”
張嫂卻對她因爲害羞說不出口瞭然於胸，掩嘴直笑：“沒事，我知道小姑娘面皮薄，一會我打電話給少爺幫你問下。”
“嗯，謝謝。”
安楚寧轉身走後，張嫂撥打卓勵陽的手機，語音提示正在通話中，她便轉而撥他的公用直線電話。
“喂，張嫂，打我電話是不是小姐有什麼事？”卓勵陽從文頁上擡起頭。
張嫂樂呵呵地道：“少爺，剛纔小姐問了我一些有關於你的事情，我把知道的都告訴小姐了。小姐對你生日那天她惹你生氣很愧疚，說想給你做頓飯道歉，問問你能不能過年抽個一兩天到我們別墅來。她還說不用大年夜和初一這兩天，其他時間你有空的話過來就行。”
卓勵陽愣住：“她真這麼說？她主動要求給我做飯道歉？”
“可不是。小姐她還怕你不在乎那一頓飯呢。”
“你都跟小姐說了些什麼？”對她突如其來的轉變他有些不可思議。
“小姐想知道你的過去，我便把你從前小時候一直到現在歷經的事情幾乎事無鉅細全部一五一十地告訴她了。”
“包括我母親的死以及我和老爺的斷絕關係？”
“是。”
卓勵陽放開手中的文頁，身子往後靠到椅背上望着窗外發怔，半晌，釋然般地輕聲笑道：“原來她也有心，我差點以爲她是個沒有心的冷血動物。”
張嫂欣慰地笑道：“少爺對小姐的好，小姐自然是知道的。小姐只是不善言辭表達而已。”
“告訴她，這週五除夕，我下午處理完所有的收尾工作後去她那兒，讓她備好好酒好菜，如果做出來的菜色不能令我滿意——後果自負。”威脅勒令的話語裏盪漾着一波波□□水般的柔情，卓勵陽的聲音如同糖水裏化開的蜜，笑聲中隱着心情熨帖的愉悅，彷彿一段看不到終點的單調旅途終於顯現出一抹希望的微光，瞬間給予他無窮無盡的勇氣，支持他繼續一往無前地追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