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爲她會變得更加寡言,沒想到不是。
第二次暴力事件發生在我十四歲生日當天,公曆四月二十四。那是個週日,因此週五放學後我得迅速收拾東西來到校門口跟外公匯合——他帶着小璟來接我回家過生日,這是一早就說好了的事情。
臨走的時候,我想起自己還剩一個蘋果沒喫完,拋給了有青。並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但她不肯收,最終取了小刀一分爲二,笑着將其中一份遞還給我。
我瞭解她的秉性,知道她是不習慣平白承受他人好意。然而那個時候我們已經是相當要好的夥伴了。既是朋友,又何必如此見外?
“你自己留着喫,”我擺擺手沒接蘋果,“後天回學校我給你帶蛋糕。”
聞言,她的眼睛倏爾亮了起來。
那時我們並沒有預料到當天晚上她會跟另一夥女生髮生爭執。具體的因果已無法考證,畢竟我不在現場——
即使事後詢問那羣女生,也得不出確切緣由。
只知道有青這一次學會了還手,但很快就被匆匆趕來的生活老師發現了。女生之間的互毆不過是薅頭髮扇巴掌那幾套,老師來時四個人已扭打成一團。有青臉頰上頂着鮮紅巴掌印,頭髮凌亂,咬牙將爲首那個女生壓制在身下——代價是承受了剩下兩個女生的拳打腳踢。
幾個人身上都掛了彩,有青傷得最嚴重,裸露在外的肌膚被尖利指甲撓出道道血痕。
“分開!你們幾個,快分開!”
瘦小的生活老師急得在原地打轉,卻不敢貿然上前。看見有人來了,除有青外的幾人紛紛停手,迅速聯合起來,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哭泣聲。
在這悲愴三重奏裏,有青面不改色地伸手薅下了身下人的一撮頭髮。
事件的結果是雙方家長都被請到了學校。在場的幾人之中,有青的父親來得最晚。他面孔黧黑,帶着莊稼人的粗獷,大喇喇推開辦公室的鐵門,一眼瞥見狼狽的女兒。
明確目標後,一雙鐵掌似的大手迅速揚起,毫不留情地炸響在有青臉上。
這個變故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實習老師見狀,立馬反應過來,手足無措地想出手製止:“誒,這位家長有話好好說,不要打孩子……”
有青的父親瞪起眼睛,用一口濃重的鄉音予以迴應,“老子管自己的娃兒,你們這些外人莫插手、莫多嘴!”
他的反應很兇,這讓老師驚懼且畏縮,甚至默默收回了勸阻的手。
陳如雪——那個被有青以相對優勢壓在身下的女生,她的媽媽將她護在懷裏,用手輕輕撫摸她紅腫的臉頰,冷眼旁觀着高壯男子又一掌落在有青臉上……
最初學校對於陳如雪和葉有青的糾紛只是簡單定義爲學生之間的矛盾,由班主任出面調解,希冀兩個女生自此握手言和。陳如雪笑意盈盈地向有青拋出握手言和的橄欖枝,彼時有青的父親已經發泄一通,攜着一身怨氣獨自踏上了歸途。
他怨有青丟了他的人,浪費了他的時間,走的時候戳戳有青的額頭,“田裏還要插秧,老子沒空管你,”緊接着講了一句很粗俗的俚語,“不想讀書就不要讀了,你自己回家吧。”
有青的額頭上被戳出了紅色印記,她木然着神色垂下眼瞼,盯着地面發呆。至於陳如雪,我一直想,面對有青的慘劇,她是否會悄悄露出勝利性的輕笑——就像她從前霸凌他人那樣。
“我星期六還在食堂碰見她、碰見她喫飯……”
“誰知道第二天……就……”
週日晚七點,陳如雪返校。她所處的寢室一共住了四個人,她是第一個回來的。
陳如雪沒有開燈,彼時尚有微明天光自窗外漏入室內,就是藉着這一縷光,掀開紗簾的剎那她對上了一雙空洞的眼。
瞳孔散大至佔滿虹膜,有青安然躺在陳如雪的牀上,左腕被劃開一道很深的傷口。鮮血染紅了半邊牀褥,而她甚至微微笑着。
這些片段都是事後由我自行拼湊起來的。衣袂飄飄的孫老師在我返校那日悄悄將我叫到她的宿舍詢問有青的人際交往,並在我的愣怔中宣告了有青死亡的事實。她也沒有預料到有青會走向極端,被這一出意外驚嚇至惶惶。
死亡——
橫亙了生與死的界限。
我甚至都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
我不知道她抱有何種心情纔會如此結束自己的生命。換做是我,或許不會比她做得更好。
這是一處意外麼?
可是,大家都是劊子手,死去的不該是葉有青。
睡不着的時候,我會忍不住去想有青,想她是以何種心情迎向死亡,想她留下的最後一個微笑是什麼模樣,想她若是靈魂不散,如今是否依舊徘徊在女生宿舍之中。
尤其是在照鏡子的時候,我會有種她仍舊在微笑望着我的錯覺。
這一點認知讓我更加驚愕,我再一次想起她擁抱我時,那一種被繩索緊緊絞住肢體的束縛感。
她現在的確變成了繩索。套在我頸項之上,牽絆我一生的枷鎖。
恍惚之間,我再一次想起有青的笑。
靦腆的,溫和的,拘謹的。
或許她死去的時候,也是這麼笑的。
我又在寢室裏住了一天。生活老師似乎忘記了十點鐘斷電的事情,這給了我機會,得以在滿室光亮中陷入淺眠。
多年後,我只是模糊記得:陳如雪被父母帶回了家,預備換個學校重新開始;孫老師心中始終對有青存有愧疚之情,迅速結束實習遠離小鎮;學校短暫封鎖了那間出事的學生宿舍,不少女生選擇搬走。
到了後期,原就空蕩的宿舍更顯冷清。而我回到了舅舅家,養成了睡覺時必須開一盞小夜燈的習慣。
喫飯時大人們閒聊到此事,舅媽說,自殺的孩子都是父母前世欠下的債,今生纔會化作討債鬼來誅父母的心。
外公不緊不慢扒拉一口飯菜,平和應答,世間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活法,人命各不同。
而我則想起那塊無人食用的奶油蛋糕。
切完的蛋糕實在是面目全非,我特意挑了最完整的一塊,放棄了不便攜帶的餐盤,將蛋糕妥帖裝入一次性紙碗,點綴上一顆鮮紅櫻桃——
我答應給有青帶生日蛋糕的。
直到我搬離宿舍,那個紙碗仍舊放在屬於有青的桌子上。
真是可惜。
有青,人間太苦了。
幸好我們沒有來世。
從那之後,我再也不過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