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踹開前往教堂後方的木門,王錦回頭看了一眼。
大部分神職人員都在搜尋他和孩童,教堂內部反而有些空蕩,這讓他鑽了空子。
不過已經有人發出預警了,教堂頂樓的銅鐘被敲響,護衛隊很快就會到來。
“沒有後門…得考慮是看一眼就離開,還是一路殺到底。”王錦小聲嘀咕着。
“啊…你!你是什麼人?”光頭的神父丟掉手上的木桶,飛濺的水花倒映出渾身是血的王錦。
“我是斷肢之神的信徒。”王錦晃了晃自己毫無知覺的左臂,又遞出右手的霰彈槍,“能幫我換個子彈嗎?”
“救命!救命!是那個逃犯!!”神父愣了一下,大聲求救起來。
王錦搖搖頭,把霰彈槍夾在腋下。
咯嘣。
彈殼飛出,王錦用單手一點點換着子彈。
咔嚓。
愛麗絲在手上轉了個圈,王錦再次擡起槍口,對準剛要衝上來的神父。
“我好心好意騙你…你怎麼就不信呢?”他嘆了口氣。
——
“你有病是不是?!”
蓮幾乎是狂奔着到了威爾康面前,死死按住他握着短矛的手。
再晚上那麼一點,這瘋子就要自己把左胳膊砍下來了。
“鬆開!”威爾康皺着眉頭。
他很少爆發出這種強烈的情感,以至於蓮覺得面前這人有些陌生。
“喂…你是想不開還是怎麼?菲爾的死對你影響這麼大嗎?”蓮跟他撕扯在一起,實在拗不過便揮起拳頭,全力打了出去。
威爾康的腦袋垂向一邊,卻並沒有爲之停下動作,他繼續拽動手上的短矛。
單手用不上力,金屬與骨骼卡在一起,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你這傢伙…”蓮伸手拽起威爾康染了血跡的衣領。
“我要去找冒險家。”船長喘息着,“代價是斷去兩條肢體。”
“我本來就有條腿是斷的,這或許能鑽個空子,再砍條胳膊就可以。”
“…”蓮抓緊的手鬆開了。
他知道威爾康和王錦能用某種他不知道的方式聯繫,看來他們倆已經交流過信息。
“斷肢才能進去?看來他也是。”蓮皺起眉頭,再次看向威爾康。
“你知道船長在這時候離開,這條船會怎麼樣嗎?”
“知道。”
“然後呢?你毫不在意?”
“哈…是的。”威爾康笑得像個人渣,至少在蓮眼裏是這樣。
“混賬。”蓮咬緊牙關,“那兩個女人的死就讓你這麼…”
“她們早就死了。”威爾康說出了殘酷的事實,“在十幾年前,你和我還沒認識的時候。”
“…什麼?”蓮後退兩步。
威爾康的話讓他的腦袋遲鈍起來,像是帶着冰霜的重錘狠狠錘擊。
“我和你說過很多次。”威爾康笑了起來,因爲蓮那如夢初醒的表情。
這個祕密…不,這壓根算不上祕密,他一直把這件事掛在嘴邊,可壓根沒人在意。
不,還是有人在意的。
只有冒險家閣下在隻言片語中看到了部分真相,他說“我大概能理解你了”。
“我說自己的船員全都犧牲了,這條船不再是最開始的那艘,這並不是矯情,也不是誇張。”
“你認識的孔雀,鸚鵡,菲爾,他們都不是我認識的那些人。”
威爾康深吸一口氣,說出了結論。
“他們是二重身。”
“…”蓮沒說話。
他直視着威爾康的眼睛,試圖從中看到些名爲欺騙的光芒。
沒有。
一點都沒有。
這些年跟自己熟識的那些人,昨天跟自己喝酒的菲爾,全是另一個存在創造出來的東西,是卑劣的,虛假的,只能在這一片天地中存在的次級怪談。
他明白了孔雀死亡時,威爾康的眸子深處並沒有一點悲傷。
也明白了爲什麼菲爾一直說,船長不再是那個船長。
變化的並不是威爾康,而是她們。
“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威爾康的話多了起來,他像是放下了心裏的巨石,平靜的臉上開始出現表情。
“你…就留他們在船上?”蓮嚥了口唾沫。
他發現自己一直以來都把威爾康看的太簡單了。
“嗯。”威爾康再次拽動卡在骨頭中的短矛,“因爲他們覺得自己是我的船員,我想留個念想。”
“二重身繼承了原主的大部分記憶和情感…而這兩種東西,是構成一個人的基本。”
“他們會用以前的稱呼來喊我,會對我說‘頭兒我們接下來去哪’,這讓我覺得他們還活着。”
“可我又很清楚,他們並不是原本那個人,甚至是殺害我船員的兇手。”
“二重身跟原主在某些地方並不相同,比如,孔雀其實沒那麼潑辣,她只是有些不修邊幅,內心深處是個愛讀書的傻姑娘。”
“再比如,菲爾不喜歡菸酒,她在成爲海盜之前是某個貴族的女兒。”
“那些性格和爲人處世上的細微差別,每時每刻都在提醒我,他們並非本人。”
威爾康的左臂逐漸脫落了,血也不怎麼流。
檯燈照在他的臉上,把他與黑暗分割開來。
這像是某種懺悔,某種贖罪。
“我在內心深處有着隔閡,沒辦法再對他們投以信任與真心。”
“可他們不知道,那些人甚至意識不到自己是二重身,錯在他們,又不在他們。”
“我憎恨的人扮演着我愛的人,真實到自己都信了,唯獨我沒信,我不能,也不敢。”
“我疏遠的態度讓他們苦悶,他們的存在本身,對我來說亦是折磨。”
威爾康擡起頭,再次說起他對蓮說過無數次的話。
“如此日子我過了十幾年,這艘船修修補補,我在乎的東西早已經面目全非了。”
“這樣的忒休斯之船啊…”他感慨着。
蓮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纔是最恐怖的地方。
被替代的人意識不到被替代,就連自己…
晃了晃腦袋裏的想法,蓮轉了個頭。
窗外那混亂的光芒混合成了晚霞般的金紅,光透過舷窗照進屋子,照着威爾康最常用的寫字檯,
也照在他那本厚重的回憶錄上。
“啊…我想記住原本的那些人,不能讓他們被覆蓋掉。”注意到了蓮的目光,威爾康笑笑。
“蓮,知道嗎。一個人真正的終結,是被所有人忘記的時候。”
“可時間已經過了太久,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了。”
“那座港口,我是說,那傢伙在的地方。”蓮低下頭,表情沉在陰影中,“那裏有你想見的人嗎?”
“有的,我堅信如此。”威爾康笑了起來。
他看着神使,看着這個相識十幾年的老朋友。
“我不會陪你去的。”蓮嘆了口氣,“我認識的從頭到尾都是那些二重身,他們反而纔是我的熟人。”
“你那些真正的船員,我不太感興趣。”
“但是啊…威爾康,你是我在這艘船上,認識的最久的人了。”
握住威爾康只剩下皮肉粘連的左臂,進行了最後的切割。
蓮幫他止了血,又施加了屬於冷冽者的祝福。
“活着回來…死了也要回來。”
“謝謝。”威爾康微微閉上眼睛,失血讓他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