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張師傅這樣的匠人，是很注重保密的。
但晚嫺大人看起來對此並不擔心，提了幾句後無果，張師傅的注意力，也就回到了圖紙上。
至於任晚嫺沉默的原因……是因爲，她目前還不知道該怎麼和一個傳統匠人解釋未來的一切，說清楚何謂現代社會和現代工業。
就好比，上輩子百度一下就能搜出核能發電廠的圖紙，但搜出來了就能搓出來嗎？若無現代化的社會制度和教育程度，若無完整的現代工業體系支撐，那連根反應棒都搓不出來啊！
她現在拿出的圖紙，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製造過程確實需要修仙者和偃師，但機關物參與的生產過程，目前都不需要修仙者，普通的，經過兩三週專業技能培訓的工人，就可以完成完整的生產過程。
如果願意花費更多的時間對工人進行培訓，甚至連機關物的保養也能一併交予工人處理。
但凡有點眼光的人都會多少意識到，這些大道極簡到能全權交給凡人來操作的生產設備，以及這些生產設備那超越時代的產能，代表着什麼。
是以。
她相信，這些圖紙遲早會流落到外面。
她也相信，外邊也有很多傑出的匠人、機關師和偃師，能依據圖紙造出一兩件或者幾十件上百件她設計的機關物，並且還能進行一定程度的優化和創新，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然後呢？
如果這些機關物能造福一方民衆，促進社會和思想的進步，那任晚嫺其實一點都不介意這些圖紙流落出去，可是……就算把這些圖紙灑滿天下，民衆的生活就會變好嗎？
這些拿到了圖紙的人，他們製造出這些高產能的機關物後，會把它們用在造福一方民衆上嗎？會分享給其他人嗎？
不會的，他們只會敝帚自珍，想法設法幹掉其他同樣知曉圖紙的人，並搭建起血腥的工廠，把本來發配去邊疆或者礦山裏頭的苦役，抓來操縱機關物，強迫他們在沒有保護的情況下參與到各種具備一定危險性的生產工作中去，而報酬，極有可能只是勉強果腹的食物。
如果不夠……會抓邊民，會通過一系列苛稅來讓農民只有相應徵徭令這一條暫時的出路——現在死和幾年後死的區別。
最終……雖然不可能實現現代化，可明明生產力和技術力都得到了一定的提升，凡人軍隊的戰鬥力也提高了很多，但大部分人的生活不僅沒有變得更好，反而……反而變得更差、更慘了。
當然，在受到極致的壓迫後，便是極致的反彈，總會有一場屬於人民的戰爭如星星之火燎原般降臨，最終徹底重塑整個社會。
但是，在這場遲到的正義之戰來臨之前，長夜的餘晝早以將無數人吞噬在臨死前都見不到一點微光的黑暗之中。
“張師傅，你不用多想，只要專注於將圖紙上的機關物製造出來即可。”
張師傅聞言，也不再擔心外來者的問題，獨屬於匠人的純粹和專注凝聚在圖紙之上，細細思量：“好！就依您所言……您的設計很大膽，選用琉璃和瓷土來做爐身和料渠，再利用其對符文更好的相性，提高整體的強度……但我們得先去山上，尋找合適的赤土和沙子。”
越是危險、複雜的靈氣環境，當地的土石乃至空氣，也越不一樣，它們會隨着靈流的變化而變化，像在赤紅關的爐泉縣一帶，就有“十里土不同味”的說法，來形容赤紅關那看似都是赤土的泥土，土質有多複雜。
當然，對於爐泉縣的大多數人來說，他們只需要曉得哪個土坑（挖土挖出來）裏頭的泥土，適合捏鍋碗瓢盆就行了，小地方嘛，什麼罈子泥瓦罐碗筷啥的，都是自家人做的，一家親戚裏頭，總有那麼一兩個這方面的好手，這就和竹編筐一樣，是山民們必備的生存技能。
只有張師傅這樣的機關師，還有瓷窯的手藝人，纔會嚐遍方圓數十里的泥土，收集過方圓數十里的礦石，經過不同的配比和嘗試，來辨別它們的性質差異。
當然，大部分土質的變化，目前都是不利於被使用的，只能成爲材料樣本庫中的一員，等待遙遙無期的未來，迎來發光發熱的時刻，好在，總有那麼幾種材料，是出類拔萃的。
而任晚嫺提供的設計圖，也和這兒普通的圖紙完全不同，它附帶了一本薄冊子，冊子上記錄了很多密密麻麻的參數，詳細標註和解釋了每一個構件的作用，和其合格品理應達到的最低的工藝水平。
在瞭解了這些之後，張師傅感覺很奇妙，明明是第一次接觸這樣的機關物，腦中卻能自然的選擇各種材料，還在腦海中不由自主的勾勒出了一個個構件鍛造、組合的方法，彷彿這件機關物，已經近在咫尺。
張師傅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本薄冊子對藍圖的釋義方式，同時，他對晚嫺大人不擔心圖紙泄漏，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如果只是拿走面前這幾張看起來重要的圖紙，而沒有拿走這本小冊子，想要復現圖紙上的內容，無疑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情，即便是成功了，也不大可能立刻達到完美的狀態，需要經過數年或許更長時間的摸索，纔有可能與他即便完成的琉璃鍊鋼爐打平。
爲了節約時間，任晚嫺索性根據張師傅指的方向，直接帶他來到一處鮮紅的土坑前。
又從靠近赤紅關的一處鬆散石坡上，收集到了帶着天然通透度的半透明粗砂——在這個廣泛存在靈氣的世界中，想讓沙子變成玻璃，並不一定需要高溫。
同理……想要對生鐵進行除雜和摻雜，高溫並非唯一答案。
任晚嫺也是在10年的修行和學習中，逐漸意識到這一點的，所以，琉璃鍊鋼爐的“煉”，指的是修仙科技的煉化，而並非純粹的高溫煅燒。
於是，次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