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戲明 >第 240 章 第 240 章
    丘濬上了年紀,牙口雖還算可以,卻也不太愛喫這種有點費牙的東西,何況這還是錦衣衛送的玩意。他喫完一個小麻糖便不動了,坐在邊上瞧着喫得老香的文哥兒。

    文哥兒敞開肚皮喫夠了,端起旁邊的茶噸噸噸,見老丘在那默不作聲地看着自己,不由關心地問道:“怎麼了?”

    丘濬把劉吉駕鶴歸西的消息給文哥兒講了,逝者已矣,以後少幹這種事。

    你說你一個幾歲大的小娃娃,和別人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較什麼勁,別人真要和你計較,一個指頭都不用就能把你摁得永不翻身。真當身邊的人能一直護着你嗎?

    “可以!”文哥兒不喜歡這種隱含別意的話,連帶對劉棉花的去世都添了幾分悵然。他篤定地道,“您長命百歲,我就可以一直無法無天!”

    丘濬怒道:“無法無天還得了?我看你是想早點把我氣死。”

    文哥兒登時支支吾吾地繼續替自己辯駁:“那不是年紀小不懂事嗎?年紀大了肯定就知道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了!”他站起來開始背書來恐嚇丘濬,“孟子說‘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如果覺得自己是對的、自己做的事是正確的,縱使要面對千萬人的阻攔或指責,他也會去做。您說如果遇到這樣的事,是要裝聾作啞以避禍自保,還是要像孟子說的那樣‘雖千萬人,吾往矣’?”

    丘濬看着眼前身量漸漸長高的小孩兒。

    早從兩三歲那會兒開始,文哥兒表現得就不像個尋常孩子。

    哪怕看起來每天都只是在開開心心地喫喫喝喝,實際上他腦海裏有許多新想法與新觀念,有時候聊着聊着連他這個行將就木的人也覺得耳目一新、啓發良多。

    這小孩是真的有可能做出些驚世駭俗的事來。

    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只要覺得那是對的,他就會去做。

    事實上如果不是文哥兒這樣的心性,他們也不會當了這麼久的忘年交。

    他二十出頭第一次踏出南方曲折的山路,翻山越嶺、越河渡江,不遠兩三千里抵達京師,滿懷壯志地看着京師高大巍峨的城門。

    他那時候年輕氣盛、最好和人辯論,有什麼想說的話絕不會憋着不說,有什麼想做的事捋起袖子就幹,從來都不屑於向下頤指氣使貪昧謀利,更不屑於向上卑躬屈膝鑽營謀進。

    結果換來三十多年的仕途寂寥以及如今這麼幾年的老來榮華。

    對於許多出身寒微的讀書人來說,他已經算是幸運至極的存在了,更多人可能在前三十年裏已經摺戟沉沙、湮沒無聞。

    聽說古時人們喜愛珍貴的珊瑚樹,時人乘大船出海行至盛產珊瑚處,將精心編織好的鐵網沒入水底。

    不消一年,珊瑚便自生於網目中。

    待到養足三年由黃轉赤,只需以鐵鈔髮根、絞車舉網,再憑時人的喜好對它恣意裁鑿,就能得到人人追捧的珍品、賣出極高的價錢。

    珊瑚如此,人也如此。

    只要是對的,那就去做——這句話聽來簡單至極,真要踐行起來卻沒那麼容易,很多事需要的代價並不是人人都付得起的。

    可難道要勸文哥兒事事先考慮自己、遇事只想着如何趨利避害嗎?那就不是他們認識的、他們愛重的那個文哥兒了。

    他們不能因爲擔心他日後可能遭遇磨難,就先敲掉他的棱角、剮去他的鋒芒,讓他成爲世間千千萬萬個庸碌無爲的人之一。

    世上無難事是句假得不能再假的話。

    但凡涉及到權勢與利益,世上就沒有不難的事。

    官場恰好就是權與利交織的漩渦。

    有時你身在其中根本不知該往哪兒走,甚至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只要是真心實意想去做點“對的事”以及“應該做的事”的人,都能感覺到環繞在自己周遭的鐵網與刀斧。

    如果是你家的孩子,你是希望他掙脫鐵網直面刀斧,還是希望他規規矩矩地按照既定的、平坦的康莊大道往前走?

    對的就去做?

    談何容易,談何容易!

    丘濬思來想去,只能冷哼道:“我倒要看看你什麼時候能來個‘雖千萬人吾往矣’!”

    就他這小子一天到晚喫喫喝喝、偷奸耍滑的德性,能幹出什麼正經事來?根本就是嘴上說說而已!

    瞅見老丘臉色在那變來變去的,文哥兒就知道老丘把他的恐嚇聽進去了,非常愉快地抱着剩下的小麻糖回家跟趙氏她們分享去。同事家裏給他送喫的,這代表什麼?

    代表他們同僚關係和睦,他的職場生活非常融洽,可得讓趙氏她們挨個嘗一嘗,知道他在東宮的好人緣!

    趙氏:“…………”

    其實沒擔心過這一點。

    不過兒子帶回來的喫食,她還是很樂意嘗試的。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喫喫喝喝,絲毫不關心長安街內外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可憐家長們(每天被自家娃兒用《三個和尚》在他們耳邊單曲循環中)。

    接下來幾天,文哥兒都在陪着朱厚照玩考官遊戲,因爲一條真實有效的舉薦就能加分,大家都在卯足勁找彼此的優點,連某某能倒立走路這種話都敢寫出來。

    這傢伙敢寫,朱厚照也真敢信,還真把人喊出來表演一個倒立走路給他看。

    一輪輪“覈查”下來,東宮上下都多了不少樂子。

    比較讓文哥兒鬱悶的是,這些傢伙一個兩個夸人都要捎上他和朱厚照,把他誇和朱厚照得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朱厚照還在那聽得直點頭,驗證都不驗證一下,直接表示這些統統都對不用覈查。

    文哥兒只覺得這些人走偏門都不會走!

    你們人人都加這麼兩條,那不等於誰的分數都沒多沒少嗎?

    這麼幹有什麼用?就問你有什麼用?!

    文哥兒在心裏嘀咕了半天,直至翻到楊玉遞上來的誇誇檔案,才知道還真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只要敢於另闢蹊徑,距離絕對不止拉開一兩分!

    瞧瞧吧,楊玉因爲不認識別人,所以把一整頁紙都在列文哥兒這個考官的優點,從他的學問列到他的品行,言語質樸,感情真摯,句句都寫得格外認真!

    至於他姑姑的話,他們之間有親緣關係,得避嫌一二,就不誇了。

    文哥兒:“…………”

    楊小玉啊楊小玉,沒想到你是這樣的楊小玉!

    楊夫人見文哥兒神色古怪,討過楊玉絞盡腦汁寫出來的玩意一看,臉色那叫一個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