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戲明 >第 466 章 第 466 章
    歸根結底,還是朱厚照寫信給他父皇惹的禍,現在好了,他倆都捱了親爹的教訓。

    他,王小文,甚至還被附送了來自他大先生兼未來岳父的濃濃關心。

    即便已經長大成人,有些從小養成的敬畏也不會突然消失。反正文哥兒是隔着信紙都能感受到來自他大先生的威壓!

    文哥兒不免對朱厚照諄諄教誨:你看吧,你什麼事都往外說,現在你也捱罵我也捱罵,最終有誰得了好處?沒有對吧!下次可不要再幹這種害人害己的事!

    朱厚照見文哥兒一臉糾結,連連點頭並說出自己的新領悟:“明白了,下次有什麼事孤直接寫信給謝學士他們告狀!”

    文哥兒:?????

    朱厚照道:“小先生你不就這麼做的嗎?”

    楊慎前些天才和他埋怨過文哥兒,說文哥兒跑楊廷和麪前告密說他臨時抱佛腳,弄得楊廷和給了他老多活幹。

    所以說如果自己搞不定對方,那就找能搞定對方的人告狀!

    文哥兒聽着朱厚照有理有據地給自己舉例,一下子明白了爲什麼有人說教育者得“學爲人師,行爲世範”。甭管你嘴上講多少大道理,小孩子還是更喜歡模仿你的言行舉止,基本上你什麼樣你教出來的傢伙就什麼樣。

    下次禍害別人可不能叫這小子知道,省得他每次都有樣學樣。

    唯一比較讓文哥兒欣慰的是,他爹不僅罵了他,還對他千叮萬囑,讓他千萬別讓太子批准他哥去神機營玩耍。

    很明顯,他爹更不放心他哥!這說明他王小文在親爹心裏還是很靠譜的!

    文哥兒深感自己最近快要被各種迴旋鏢戳成馬蜂窩,忍不住抽空逮住楊慎深入談心:我不就一時沒忍住戳穿了你的弄虛作假行爲嗎?你小子怎麼還跑太子面前說我告密呢!

    楊慎回答得十分坦蕩:“我也就隨口跟太子殿下埋怨了兩句,哪裏知道太子殿下會記在心裏?”

    文哥兒唉聲嘆氣。

    成長真是令人煩惱啊!

    不管是師弟還是學生都長大了,一個兩個都不好忽悠了,真懷念小時候可以隨便揉來搓去的奶娃娃師弟和小豬崽子!

    不過謝遷他們到底不在南京,文哥兒也只是收斂了一兩天又開始到處撒歡。

    隨着七夕將近,何景明他們也再次在南京城裏走訪起來。

    何景明記得王磐寫的那首《朝天子》,知曉官府攤派下去的勞役對百姓來說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這次文哥兒在江南搞各種活動並重修南京皇宮,他有些擔心這些事會不會也被攤派到百姓頭上,便穿上短褐衣到南京各處走訪。

    爲了重建南京皇宮,中標商賈都各顯神通,何景明甚至還見識了熱鬧非凡的運河大規模流送木材盛況。伐好的木材要運到南京來是不用船的,直接隨着水流一路漂送至目的地。

    何景明以前埋頭讀書,鮮少看見這樣的情景,等到從遠方飄來的木材都運輸到碼頭上後他才與那些熱得大汗淋漓的“排子工”閒聊。

    所謂的排子工,指的就是負責流送木材的“趕木人”,他們得隨着木材隨水而上或者隨水而下,克服沿途的所有艱險把木材送達目的地。

    何景明道:“聽起來可真不容易。”

    與何景明閒聊的排子工咧嘴笑道:“我們都做熟了,就算不修皇宮,也要給造船廠送木頭哩!”他還誇耀起自己過人的勇力來,“造船要用的木頭更粗更大,一般人都運不來,許多船廠當家時常指名讓我來送!”

    當然,這話純粹就是自誇了,他再有能耐也不過是在自己負責的那段河道里放排而已,從伐木場運送到目的地需要數不清的排子工熟練配合。

    他們一年到頭基本都在水上漂,還得時刻打起精神關注沿途水況,非常辛苦也非常危險,有些河段稍不注意便會出事。

    何景明便問他們放一趟排能拿多少錢。

    結果並不多,只堪堪夠一家老小喫個半飽。

    “婆娘在家裏種地織布也能攢些錢糧,咱夫妻齊心一家老小便餓不着了。”那排子工樂呵呵地道,“我還能給家裏弄點木頭,咱家蓋的房是村裏最結實的。每到七八月的狂風暴雨天別家屋子被吹得東倒西歪,只有我們家的屋子不會倒。你是不曉得哩,上回連里正都託我給他們帶木頭蓋新房!”

    許是因爲常年得在水上獨自飄蕩,排子工遇到願意聽他閒叨的人話便格外地多,何景明只是簡單地問上幾句,他便把自己的所有事都和盤托出。

    分明是又苦又累的活計,在他嘴裏倒成了一等一的好營生。

    像那些負責伐木的、歸楞的、推木頭下河的,全是隻會賣力氣的笨人,只他們這些排子工身手最靈活、做的事也最要緊,十里八鄉的人都得來羨慕他們。

    何景明聽得心中百味雜陳,到這一刻才深切明白爲什麼文哥兒說這一條條河道維繫着許多人的生計。

    對他們而言這點微薄到許多人根本看不上眼的酬勞,已經是他們賴以供養一家老小的活命錢。

    眼看天色不早了,何景明心情複雜地回了住處。到大門口時他碰上了同樣從外面回來的康海,兩人邊往裏走邊聊,原來康海去了工地上走訪,也問到了許多自己從前不曾瞭解過的事。

    比起官府攤派的勞役,百姓居然很喜歡這次商賈們的招工,因爲這次大家都急着想盡早完工,給的工錢很豐厚。他們盤算着要是年前能把活幹完,今年說不準能過個肥年。

    聽着衆工匠你一言我一語地暢想着拿到工錢後該怎麼花,康海心裏頭也不怎麼平靜。

    幹活苦不苦?當然苦。

    但還是沒活可幹更苦。

    對他們這些還可以賣力氣的人來說,有份可以賺錢的活實在再好不過。如果東家再大方一點,給他們允諾些賞錢或者添幾頓酒肉,那簡直是他們心裏的活菩薩!

    說到底,他們怕官府吹號子無非是因爲官府攤派下來的活不僅又苦又累,還總不給錢!

    不給錢這一點帶來的後果是最嚴重的,你把人給徵調去服徭役,他們就沒法乾地裏的活也沒法去接別的活賺錢了。偏偏你頻繁徵調還讓人白乾活,弄得人家一年到頭家裏都沒收入,日子徹底過不下去了,可不就“水盡鵝飛”了嗎?

    像這次南京戶部有錢了,哪怕是由工部負責徵調來的人手也會付足工錢,前來應徵的百姓幾乎都沒有怨言,幹起活來還十分積極。

    何景明與康海講完各自的見聞後對視一眼,都看見對方眼裏翻騰着的複雜心情。他們從年紀來看都算得上是青年才俊,從資歷來看也是純粹的官場新丁,目前仍沒忘記少年時立下的種種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