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出生就感受雪的濃烈,也信奉着雪花是冬季贈予的溫柔。
歲歲年年,層層疊疊揮灑豪擲的雪覆蓋住我走的每一步腳印上。
大肆的笑聲,畏冷又沒心沒肺的奔跑。
後面的夥伴追逐而來,前方的我氣喘吁吁仍舊一往無前。
天地明闊,小鎮染了白,腳下如是柔軟的糖果。
厚重的雪花觸到紅撲撲又燙燙的臉蛋,自是分流,一部分膽怯撤走,一部分融成小水滴,一部分凝在眼睫上。
我甩開胳膊,用手背擦拭結冰的眉毛,視野裏又是一片清明。
這裏的人很多,有不喜歡我的爺爺,不喜歡我的奶奶,不喜歡我的姑姑,不喜歡我的叔叔,不喜歡我的爸爸,有我討厭的小大,有剛出生的小二,還有我喜歡的媽媽。
可即便這樣,站在堆滿六棱形的雪上,遙看一覽無際的麥田,當時張大手臂,只無知的幻想:我有一雙翅膀,和紅尾鶇一樣的,腳下是皎潔的白雲,我在上面自由翱飛呢。
此刻,我真得在飛。
八米的天空,那麼的低矮,好像一邁即下,但是我沒有翅膀。
來到上海六年,這場雪好似把過去以及未來的雪都要下完。
落地的那刻,我能聽到腦殼、手肘、胸腔、脛骨的響動,還有腳肢的響動,天崩的巨痛腐蝕而來。
連呼吸也變得那麼艱鉅。
我想一直躺在這裏。
過了幾秒,一秒,兩秒,還是一分鐘。
想看看外面,閉上又睜開,反反覆覆。
費勁心力的,可眼簾總是不受控的垂落。
真是太不乖巧了。
我的耳畔貼着雪,早已僵住。
有急急匆匆的腳步聲恍惚傳來。
不行,我不能再呆在這兒了。
我不知要走到哪裏,只是本就稀少的大門緊緊閉合。
每一步,都要使出最大的力量,不能輕鬆的跑鬧。
搖搖欲墜的步伐在雪地裏劃出一個個歪歪扭扭的腳印,就如在鮮活的□□上砸開一個又一個殘暴的冰窟窿。
肢體的靈氣在大片大片往外滲漏。
分不清方向。
有熱熱的液體從紛亂的髮絲裏流泄,開闢出無數條小道。
淌過眼眶,頜骨,顳部,最終數股匯聚於頦結。
待我抹去它時,它們已經一串接連一串的在半空中降落。
如是有生命力的玫瑰紅的珍珠瑪瑙。
它們在神采翩然的釋放光芒。
滿眼裏,有深沉無邊的黑,冷寂滄桑的白,還有瑰麗炫耀的紅。
紅落在白上,融進去,混合成愛情的顏色,後來,那粉色漸漸被稀釋,直至不見蹤影,讓人不經懷疑它似乎從未踏足過這片雪地。
軀體在變沉,腳踝處彷彿扣了兩個千斤頂。
耳畔周圍,總有聲音不斷徘徊。
“姐,你別生氣,我知了多,我的給你玩。”
“姐,我想喫冰棍,還想喫紅腸。”
“瞎花錢,該省的地方還是得省。”
“你又從哪個雜沓裏攪和給自己弄成個泥人。”
“雯雯呀,以後嫁個有錢人,就不用過窮日子了。”
“好看呀,紮起兩個□□花,瞬間就成一個漂亮的小仙女了!”
“媽媽,我只喜歡你,你能不能只喜歡我一個人呀?”
“傻雯雯,一輩子那麼長,世界上人又那麼多,你肯定還會遇到其他你喜歡的人。”她摸摸我的腦袋瓜:“喜歡是多種的,有親情的,友情的,還有愛情的,以後去外面闖蕩,你會遇到更多的喜歡呢。”她朝我和藹的笑:“咱們雯雯那麼懂事漂亮乖巧,以後說一定會碰到只喜歡你一個人的男人啊。”
“不知道成爲家人是好事還是壞事,”他又輕輕嘆一口氣:“這樣也不錯,一直…一直就這樣也挺好……”
“誒,是你呀,這已經是咱們第幾次碰面了?”
“你怎麼總是讓人討厭,明明一無是處,又呆又笨,又貪財又勢利,還總惹我生氣,明明和那些菜市場上的女人一樣,明明……”他不解氣的踢近旁的桌腿:“你到底有什麼好的!”
“我想再聽聽你的聲音,”他抹去我的眼淚,手心手背也是溼溼的:“不要哭了,會捨不得的。”
“對不起,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都怪我自己不小心,而且我現在還好好的呢。”
“我想再看看你對我笑呢。”
“你每次喊我哥,我的心口……會有點疼。你能不能——叫我……一次名字?”
“俞——俞爍。”
“真好聽,真想多聽幾遍,一百遍,一千遍……一輩子。”
“真想讓你一直很開心……”
“俞爍……”
“醫生,我是什麼病呀?”
“你家裏有人得過乳腺癌嗎?”
“我媽媽是。”
“那是家族遺傳了。”
“醫生,現在……很嚴重嗎?”
“不要太緊張,積極治療的話,……”
…………
前方,是一個古老陳舊的電話亭。
我拖着沉甸甸的腳步,只奔向那一個目的地。
它能通向外面的世界嗎?
我不知道。
最後一步,宛若跨越萬年。
呼吸幾近被奪去。
面板上排布着很工整的數字。
我困頓的盯着它。
一次次擡高撕扯的手臂,只是混亂的按。
話筒被胳膊肘蹭掉了。
還好它依靠電話線牢牢懸在半空,緊接着是一聲清脆的蹦躂聲。
那是一枚銀灰色的銀幣。
眼下正乖巧的停駐在箱子板上。
眼眶裏又有點模糊了。
我把硬幣塞到孔裏。
明明想睡過去了,卻還能夠按住一串數字。
“你這號碼可真有趣,一生一世我愛你你愛我吧。”
“你快誇誇我,長那麼大我還是第一次念一遍就記得別人號碼的!”
“我們家的雯雯可真聰明。”他附和道。
距離上次,我們有一年未見面了,說不定他已不用那個手機號了。
我還是機械的一個一個費力的敲打鍵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