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知難抱着江潭落,停在了飛光殿正殿外。
“小鮫人,得罪一下。”
不等江潭落想明白對方的意思,他的額間忽然傳來針刺般的感覺。伴着一陣異香,本已陷入昏迷的少年,竟生生被痛醒了過來。
但他發現,自己的意識雖清醒了點,可身體依舊不能動彈。
莫知難想做什麼?
少年的意識昏沉,等他反應過來時已身處殿內。
“把他放下來。”鬱照塵的聲音,是江潭落從未聽過的冰冷。
莫知難笑了一下,他並沒有把江潭落放下的意思:“上回見小鮫人的時候,我在幻境中引導一番,他這才明白了自己對聖尊您的心意。真沒想到,這一回再見,您就要與這個鮫人結爲道侶了。”
……引導一番?
江潭落額間又是一痛,這一次他終於徹徹底底地清醒了過來。
如果沒有“鑰匙”的事,他或許不會明白莫知難的意思。
但現在江潭落已經不再信任鬱照塵。
聽到那句話後,他幾乎是瞬間就反應了過來——扶桑樹下的幻境,也是鬱照塵有意爲之。
他將自己從幻境中救出,告訴自己不要害怕與壓抑執念……只是爲了催熟那顆名爲“愛”的種子罷了。
所謂哀大莫過於心死。
江潭落覺得,自己是該心痛的。
可事實卻是,他心裏只剩下麻木。
江潭落多希望鬱照塵能夠反駁對方,但幾息後他只聽到男人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莫聖君,你的話有些多。”
鬱照塵沒有反駁。
一陣疲憊感向江潭落襲來,他忽然有些厭倦眼前的一切。
江潭落無心聽後面的話,方纔被強行刺激清醒過來的意識,終於不受控制的一點點重新墮入黑淵。
同是此時,江潭落終於落入了鬱照塵那熟悉的懷抱裏。
他輕輕地擦去少年脣邊的血跡,溫柔極了,但鮫人的心,卻愈發地痛。
伴隨着又一陣刺骨的疼痛,他聽到了莫知難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小鮫人,你要是現在不喜歡他了,就還能活下去。”
最後一次,莫知難向正在墮入深淵的鮫人伸出了手。
江潭落無暇去想對方究竟是爲了什麼,他只絕望地發現——自己已經墜入深淵之底,哪裏還有什麼逃脫的機會?
而同是此刻,陷入昏迷的少年,並沒有機會看到鬱照塵眼底的殺意。
——他想要殺了莫知難。
『莫知難下手可真黑……』江潭落毫無準備地捱了一下,到現在頭還有點疼。
『他還挺好心誒!』系統忍不住感嘆,『竟然想把宿主拉出火坑~』
好心?
江潭落完全不覺得莫知難是個好心人。
莫知難不會清楚蓬萊那次鬱照塵究竟做了什麼,他只知道事情並沒有那麼單純。故意把話只說一半,則是爲了引起鮫人的懷疑與誤會,讓江潭落自己補全整個故事。
但他這麼做究竟是爲了什麼?
總不能是專程挑撥自己和鬱照塵關係的吧。
……
江潭落沒有時間深思莫知難的目的。
他原本打算在不久後的宴席前,補好九貪劍當做賀禮,中間雖然生出了一段插曲,但最終江潭落還是沒有改變自己的計劃。
所以他的時間不多了。
仙庭,雲悠殿。
自從將冰魄取來,原本藏在鬱照塵識海中的九貪劍,也與它一起被放在了這裏。
殿裏雖然設有禁制,但將要與天帝結道侶契的江潭落,卻輕輕鬆鬆地將殿門打了開來。
他看到——一把滿是裂隙的玄色長劍,就靜靜地懸在不遠處,沐在冰魄柔柔的藍光中。
這把劍果然廢的不能更廢。
見狀,江潭落不由攥緊了手中的玉瓶。
按照莫知難的說法,九貪劍是被妖火鍛造出來的。要想融合它與冰魄,只需再找到妖火就夠了。好巧不巧的是,蓬萊所處的位置,正是當年的妖域,且最後一點妖火,就在他的手中。
江潭落深吸一口氣,一步步走到了九貪劍旁。
或許是感受到了妖火的靠近,殘破不堪的九貪劍,也發出了一陣嗡鳴。
不等江潭落反應過來,玉瓶中的那團白色火焰便一下子竄了出來。
妖火、冰魄,完全不同的兩種靈氣在空中碰撞,發出耀目無比的光亮。
江潭落下意識閉上了眼睛,他後退幾步,伸出手想要擋住這束光。
這樣的光亮並沒有持續多久,江潭落再次睜眼時,一切忽然都變了。
——山澗之中,藏着一間小小的竹苑。
竹苑外長着一棵淺紅的花樹,樹下則擺着一張小桌。
“九貪是妖域兇劍……爲世間貪念所化,它已經生出了劍靈。你補劍的時候可要小心,當心劍靈突然甦醒,將你捲入它的識海。”
看來這就是九貪劍劍靈的識海。
如果江潭落猜得沒錯,眼前的畫面,應該是……劍主人的貪念所化。
天帝也會有貪念嗎?
就在眨眼間,兩個人影出現在了江潭落的眼前。
走在前面的人一身月白,長髮被束成高高的馬尾……雖然面容稚嫩了一點,但江潭落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鬱照塵!
是少年時的他!
“我上次同你說的都記住了嗎?”不等江潭落反應過來,後面那個人便背對着他,坐在了花樹下。
“放心阿瑕,”鬱照塵坐在了對面,他討人誇獎似的笑了一下,又說,“離開這裏後,去找一個白尾的鮫人,用他獻祭了封印……你就能從這兒出來了。”
鬱照塵他說什麼?
剎那間,江潭落的心如墜冰窖。
儘管他早就知道鬱照塵想要做什麼,但猜到與真真切切從對方口中聽到,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
鬱照塵是那麼地輕描淡寫,彷彿“白尾的鮫人”就是地上的一隻螞蟻,踩不踩死都無關緊要一般。
……江潭落忽然笑了起來。
是啊,螞蟻。
自己對高高在上的天帝來說,可不就是一隻螞蟻嗎?
“嗯,”聽聲音,坐在鬱照塵對面的人似乎是有點睏倦了,但在睡着之前,他還是耐心地叮囑着,“你記得,必須要抽出仙骨,一片片拔出鮫鱗纔可以。”
“阿瑕放心,”隔着很遠很遠,江潭落都能看到鬱照塵向對面的人笑了一下,然後無比認真地說,“我一定會親手做完這些。”
“那就好。”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可耳邊滿是嗡鳴的江潭落已經聽不清楚了。
隔着花樹他看到,背對着自己的那個男人終於用手撐在桌上睡了過去。
坐在對面的少年鬱照塵猶豫片刻,他忽然靠前,如面對易碎的珍寶般……小心翼翼地在那人的額間落下了一枚輕吻。
吻。
鬱照塵吻了他。
這個吻完全不同於他與自己之間那滿是掠奪的吻。
它小心翼翼,它溫柔的不可思議。
原來連那個吻,也不是真的嗎?
“阿瑕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那個鮫人。殺了他,將你救出來……”
哪怕對面的人已經睡着了,可鬱照塵還是無比耐心的重複着這句話。
這纔是他真正的執念。
恍惚半晌,江潭落終於明白了——鬱照塵想要用自己獻祭封印,甚至不是爲了三界,而只是爲了……救出他所愛之人。
鬱照塵哪裏是沒有貪念?
他的貪念正是幻境之中,靜靜睡在樹下的人!
……而自己,則遠比想想的更加可笑。
剎那間,幻境崩塌。
在眼前畫面扭曲的那一刻,江潭落看到:樹下人的手邊,放着一把與九貪有七八分相似的長劍。
是無嗔劍。
不過轉眼,江潭落又回到了雲悠殿中。
他看到妖火還在燃燒,冰魄已經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九貪劍上的細紋也消失了大半,原本斷開的劍,已經重歸一體。
“哈哈哈……殺了我,原來是爲了聖尊所愛之人嗎?”鮫人一步步走了過去,他不顧妖火的灼燙,直接將九貪劍握在了手中。
“……你爲什麼不是爲了三界呢?”
你若是爲了三界,我便不會這樣恨你了。
“原來你不是不會愛人……只是愛的人不是我而已……鬱照塵,你怎麼這麼自私……”什麼三界共主,至聖至明都是騙人的!
眼淚從江潭落臉頰邊滑下,又被妖火所蒸發。
江潭落的手,已經被火焰灼傷了大半。
但他仍沒有扔下這把劍。
“……我不想再陪你演下去了。”
又是一滴眼淚墜落,鮫人笑着抱緊了手中的九貪劍。
鬱照塵,我後悔了。
……我後悔愛上你。
……後悔遇見你。
什麼三界衆生,還有你所愛之人?這究竟與我何干?
長劍嗡鳴,想要從他手中掙脫。
然而鮫人卻頂着刺入骨髓的痛意將它握緊在手中。
幾息後,江潭落狠狠地將劍壓了下來,直直地朝自己的心口處刺去——
他累了。
就這樣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