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照塵找來了引魂香。
這種香產自忘川,千年才得一錢。哪怕人已經投胎轉世,甚至於就連魂散三界,點上兩三錢,都能將他給引回來。
這一次鬱照塵直接將仙庭所有引魂香都尋了過來。
玉質的博山爐,就放在榻邊。
嫋嫋青煙從爐中暈出,帶着一股異香,纏在了榻上人的身上。
毋水那件事已經結束好幾天,而在這幾天的時間裏,往日兢兢業業的天帝,竟罕見地不再理會三界政事。他將自己關在飛光殿裏,和江潭落待在一起。
博山爐裏的引魂香,已經燃了好一會。
鬱照塵的心也隨着那香一道慢慢地沉了下來,他握着榻上人的手,輕聲說:“你之前說,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所以一直不告訴我你叫什麼,只讓我叫‘阿瑕’。既然這樣,那我以後就一直叫你潭落吧?”
“千年時光過去,你說的每句話我都還……記得。”
——當初在毋水之下時,“阿瑕”曾對鬱照塵說,自己的名字滿是衰敗之兆,他一點也不喜歡。
後來知道“阿瑕”就是妖皇“月西瑕”之後,鬱照塵才明白對方的意思。
月西瑕,月西斜。
因爲月西瑕的離去,整個妖域也一道分崩離析,正如銀月西落,消失無影。
所以他並不喜歡這個名字。
在三界衆仙的眼裏,天帝高高在上,甚至可以說是不食人間煙火。
但此時,鬱照塵卻坐在飛光殿裏,和江潭落聊着“不重要”的瑣事。
榻上的人並沒有回答。
鬱照塵像是不在意這一點似的繼續說:“……潭落你知道麼,這一世自你誕生起,我便一直默默地關注着你。所以我知道,你的名字並不是鮫皇給的,而是自己起的。”
他笑了一下:“我本來只是想看看‘鑰匙’是否安全,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竟然成了習慣。”
這一次,鬱照塵的笑與他往常的模樣沒有半點不同,就像榻上的人真的會給他迴應一樣。
說到這裏,鬱照塵停了下來。
身爲仙神,鬱照塵的五感非同一般地敏銳。
此時安靜下來之後,他能夠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能夠聽到窗外的落雪聲,甚至於……能夠聽到博山爐裏細弱的燃燒聲。
可偏偏怎麼也聽不到江潭落的聲音。
鬱照塵緩緩咬了咬牙……
下一刻,他的心魔又一次出現在了眼前。
“別等了,他不會回來的,”心魔笑着說,“以身祭印,身死道消,你還不清楚嗎?”
“就算他回來了,也不想見你吧,”心魔嘲嘲笑道,“被你騙了一世又一世。”
鬱照塵沒有說話,他於剎那間召出靈劍,直接想心魔的胸前刺去。
“哈哈哈哈你想殺了我?”心魔笑得愈發瘋狂,“鬱照塵啊,你身爲天帝,有聖人修爲,難道不知道用劍是殺不死我的。”
“咳咳咳……”鬱照塵的脣邊涌出暗色的鮮血,他渾不在意的用袖子擦去,接着衝着心魔又是一劍,“知道,又如何?”
心魔與鬱照塵本來就是一個人,他這一劍不但滅不了心魔,甚至於是傷到了自己。
可鬱照塵卻沒有就此收手的意思。
“……你要是死了,江潭落回來的話怎麼辦?”
江潭落回來……
對鬱照塵而言,“江潭落”這三個字,就像咒語似的。
在聽到它的下一刻,鬱照塵便安靜了下來。
“潭落……”鬱照塵眼中的殺意總算是一點點的淡了下來。
隨着“哐”的一聲,綴滿了寶石的九貪劍,便從鬱照塵的手中掉了下去,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緊接着鬱照塵慌忙轉身,朝着榻上的人看去。
他依舊緊閉着雙目靜靜地躺在那裏,只是頭髮與衣服,被剛纔的劍氣所擾,變得稍有些亂。
鬱照塵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懊悔,他不知從哪取來一把木梳,輕輕地扶起榻上的人,爲對方整理起了長髮。
原本鬆散在肩頭的青絲,被鬱照塵慢慢攏起,接着他忽然蹙眉,向着江潭落的脖頸處看去——
“……這是什麼?”
江潭落的脖子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它自後頸生出,斜斜蔓延至鎖骨。
……鬱照塵從來都不知道,江潭落受過這樣重的傷。
早在千年之前,身爲妖皇的江潭落修爲已幾近成聖。鬱照塵想不到有誰能傷到江潭落,最終要的是,當年在毋水下的時候……江潭落的脖子上是沒有這道傷疤的。
當初與鬱照塵在毋水下相處的,是江潭落的一縷神魂。若是肉體受了這麼重的傷,那麼神魂也不會完整。
所以說……答案似乎只有一個。
江潭落身上的傷,是在鬱照塵離開毋水之後形成的。
引魂香的味道愈發濃,濃的令人發暈。
“抱歉潭落,讓我看看你的傷。”明明懷裏的人早已死去多時,可鬱照塵還是輕聲說道。
接着,他終於下定決心,一點點將江潭落身上那件紅衣褪去。
江潭落的皮膚半點血色都沒有,看上去尤其蒼白。而在這樣的蒼白下,那道泛着暗紅的傷疤就格外刺眼。
它從江潭落的鎖骨處向下蔓延,如藤蔓般纏繞着他的身體,最後消失在側腰。
看到眼前的傷疤,鬱照塵的呼吸都將要停滯下來。
他小心翼翼地從撫過江潭落的後頸,接着如被針扎般擡起了手。
這一刻鬱照塵忘記了懷裏的人已經死去千年,他本能地擔心若是碰到江潭落的傷口,會不會將他弄疼。
“潭落,還疼嗎?”鬱照塵輕聲問。
或許千年前的他看不出來這道傷疤代表着什麼,但如今已是天帝的鬱照塵,卻絕不會認錯……
這是一道留在江潭落神魂上的傷疤。
——千年前,毋水之下。
爲了送鬱照塵離開那裏,被封毋水下千年,本就非常虛弱的江潭落耗盡了神魂的最後一點力量。
甚至於將本就只剩下神魂的他撕裂。
神魂撕裂,這是仙庭上最重的刑罰——可江潭落爲了送自己離開毋水,竟然不惜這樣做。
引魂香的味道濃得嚇人。
鬱照塵顫抖着手,重新爲江潭落披上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