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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人與人的印象,常常不相通。

    林嘉覺得傳說中的凌九郎光華迫人,只看了一眼,猜到了他的身份,立刻就垂下了頭去。

    自從因爲凌十二郎的緣故,三夫人讓她和杜姨娘從三房跨院移出去之後,杜姨娘是反覆地叮囑她一定要回避開凌府這些年輕公子。

    “除非你想做妾。”杜姨娘說。

    林嘉寄人籬下,沒什麼大志向,但的確是不想做妾的。

    雖然杜姨娘喫穿用度比府外的普通老百姓強了太多,但杜姨娘其實是沒有“家”的。縱她是個良妾,身份比婢妾好一些,也好不到哪裏去,一樣沒有家。

    丈夫死了,正妻就可以全權處置她。要遇到不好的人家,正妻正好趁着死了丈夫把妾發賣瞭解恨,也是常見的。

    杜姨娘就是運氣好,凌家是要臉的人家,並不作踐妾室。

    對杜姨娘來說,凌家就是一個養老之地,並不是“家”。一個人若在自己的家裏,該是主人。但在這裏,她永遠都不是主人。

    凌昭拂開梅枝鑽過來,婢女閃開身,他擡起眼看到林嘉的時候,差點以爲梅花修成了人形。

    細碎晨光穿過枝條落在小姑娘的身上,初雪般的肌膚,有種乾淨到極致的感覺。

    但是下一刻,凌昭就知道這只是錯覺。因爲梅魂雪魄是該有傲骨的,這少女沒有。

    少女脖頸纖細,腰肢一束,若着一件廣袖衫子再配個披帛,或許也有幾分欲仙之姿。

    但她穿的是最家常的窄袖衫子,最普通的單幅裙子,眉間帶着嬌怯,含着淚光看了他一眼,就立刻低下頭去,像小獸受驚,彷徨無依。

    理論上來說,就是他最不喜歡的那種弱柳扶風的類型。

    凌昭頓了頓,沒有上前,站在梅樹下問自己的婢女:“怎麼回事?”

    婢女口齒伶俐簡潔:“這位姑娘是三房的親戚,經常這時候來採集梅露,前兩天都是她。我正與姑娘說,公子以後要在梅林練劍,請這位姑娘迴避。”

    凌昭目光投向那微微垂首的纖弱少女。

    “是什麼親戚?”他問。他這話是問林嘉的。

    林嘉將頭微微擡起,但視線還是斜向下的,輕聲細語地回答:“三房的杜姨娘是我姨母。”

    姿態還好,在男子面前算是守禮。倒不似是那等心有野望不顧廉恥的女子。

    但聞聽是姨娘的親戚,凌昭不禁一哂。

    他又打量了林嘉一眼,覺得她應該還沒及笄,問:“你一直住在我們府裏?”

    所以凌府哪怕她已經住了好幾年,也不是她的家,這裏是人家的家。

    “是。”林嘉又將頭垂下了一些。

    凌昭問:“每天都來採梅露嗎?”

    林嘉道:“也不是每日,天氣不好的時候也不來。颳風下雨的時候,露水味道不好。”

    這幾日都是陽光燦爛的好天氣。

    凌昭明白了,若林嘉說的是實話,她做這個事已經很久了,早在他回金陵之前就在做了。那她昨日和前日就不是特意在窺視水榭。更可能是長期空置的水榭忽然有了人,好奇張望一眼罷了。

    原來是場誤會。

    雖然杜姨娘從沒指責過林嘉紅顏禍水,但林嘉如今一日大過一日,經過了凌十二郎的事,內心中很有幾分明白的——她自己這張臉,實在有些招人。

    她是很自覺地想跟凌家年輕的公子們都保持距離,但今天的事凌昭是正主,婢女做不了主的事,他能做主。

    而這個事,對林嘉很重要。

    林嘉鼓起勇氣又擡起頭,懇求:“九公子,蒙三夫人仁善,收容我在府裏。我身無長物報答,獨這梅露是夫人最愛的一點雅物,也是難得我力所能及可爲夫人做到的一點小事。還望九公子大人大量,寬宥小女子的驚擾。若九公子允許,我定只在梅林外沿安靜採集,決不吵到公子。”

    縱擡了頭,也不擡眼,視線始終保持斜向下。脖頸有一彎弧度,帶着謙卑和恭順。

    跟凌昭欣賞的那種脖頸挺直、氣度沉穩、眼含銳氣的女性美可以說是南轅北轍了。

    甚至她連這番話說出來的聲音都如蚊蚋一般,又細又柔,讓人聽了覺得耳朵不舒服,總想揉。

    凌昭把手負在背後,反手握劍。

    “你有孝心,不錯。”他微微頷首,又用下巴向某個方向支了支,“你去林子南邊吧,我在北邊,以後就這樣,別過來吵我。”

    剛纔婢女鐵嘴銅牙寸步不讓的,林嘉真的以爲沒希望了,懇求凌九郎完全是最後的嘗試罷了。萬萬想不到凌九郎這麼簡單就許了。

    林嘉驚喜擡頭。

    眸子中有不敢相信,有意外驚喜,還有剛纔着急急出的淚意,水洇洇的。

    倒唯獨沒有羞怯了。

    不管是多大方、多貴氣的年輕女子,到凌昭的面前,多少還是會有幾分羞怯的。

    有情纔有羞。眼前這個似乎還小沒開竅,反正是對他無情無羞便是了。

    這一點反而令凌昭舒服。

    林嘉已經開了笑容,輕盈福身:“多謝九公子。”

    這回聲音大了些,像小鳥啾啾。凌昭只微微頷首,轉身消失在梅林裏。

    婢女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有道是閻王好過小鬼難纏,林嘉生活在凌府裏,深暗這個道理,也不敢表現得太高興,小心地說:“那……姐姐,我去那邊了?”

    其實婢女神情異樣倒不是羞惱或者遷怒,而是心中愕然。什麼時候公子變得這樣好說話了?

    作爲書房婢女,她實際上比院子裏伺候衣食住行的婢女對自己主人的性子更瞭解一些。所以今天格外地驚訝。

    公子明明最討厭被這樣的年輕未婚女子靠近,而且……婢女深沉地看了林嘉一眼,這女孩子還是公子最討厭的那種嬌嬌弱弱的類型。

    公子身邊的婢女沒一個敢擺出這種柔弱之姿的,大家都竭力在公子面前表現出利落、能幹的模樣。

    這纔是公子喜歡的樣子。

    新經父喪,婢女還以爲凌昭只會比從前更嚴厲,沒想到反着來了?

    婢女心裏嘀咕着,臉上卻還是一派持重高冷,點點頭:“嗯,姑娘請記住我們公子的話,不要往北邊來。”

    真是什麼樣的主人什麼樣的丫鬟呀,林嘉心想,剛纔沒怎麼敢擡頭,但驚鴻一瞥那探花郎也是這般冷冷冰冰的,這主僕還真是一脈相承。

    她忙帶笑福身:“多謝姐姐提醒,未知姐姐怎麼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