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縱然關照、看顧她,他的身份實在沒法插手別房內宅的事。他不能主動,只能等着三房動,他看情況再應對。
但林嘉希望能不驚動他,就儘量不驚動他。
他丁憂守孝呢,她實在很怕一個不縝密,因爲她令他傳出什麼不好的名聲。
要是那樣,她百死難贖。
杜姨娘三月十五下葬,三月十八是她的頭七。
這天晚上,林嘉和王婆子、小寧兒合力把杜姨娘兩隻箱籠擡下來,把最底下的一隻拉了出來。
林嘉打開來,翻開上面的幾件老氣橫秋的舊衣裳,下面露出了豔麗的顏色。
因爲時間太久,衣料的顏色褪得很厲害。但和上面舊衣的顏色依然有很大反差。
王婆子道:“姨娘還收着這樣的衣裳呢?”
那衣裳褪色得厲害,但依然可以想象出當年它還是新衣時的豔麗。
這樣的衣裳,在三爺去世後就該被處理掉了。或者賞給丫頭,或者託人帶去外面當鋪裏盤掉。
總之一個守寡的姨娘,不該再有這樣的衣裳了,既然不肯離開凌府,要爲凌三爺守貞,那後半輩子就都穿不上了。
林嘉微微一笑:“她最愛漂亮了,留着當個念想。”
這是林嘉小時候就發現的杜姨娘的小祕密。她曾見過她在燈下撫着這裙子臉上露出微笑。
當年林嘉小,只以爲杜姨娘爲這漂亮的衣裙而笑。
如今林嘉大了,再閃回這記憶的畫面,忽地怔住。
那哪裏是爲一件衣裙而笑呢。分明是在爲一個人而笑。
林嘉意識到了一個她從未想過的問題——杜姨娘她,愛過三爺嗎?
可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不止是杜姨娘已經沒法回答她,而是杜姨娘身爲妾室,沒有資格和凌三爺談情。
妾室是用來伺候男人和主母,併爲家族開枝散葉的,從來不是用來和男人談情談愛的。
林嘉曾在書裏看過一則軼事。
夫君死了,正妻不許小妾們爲他哭泣。
因妾室們若傷心哭泣,便會叫人知道男人與妾室們竟有情。這是一件十分丟人的事情,故而不許妾室哭泣。【注】
林嘉出神片刻,把那兩件衣服疊好,對小寧兒說:“走,我們去梅林那裏燒。”
從前給林嘉的娘燒紙,都是去那裏燒的。
小寧兒自然是林嘉怎麼吩咐便怎麼聽從,便打着燈籠與林嘉一起出門。
王婆子只以爲在那裏燒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也沒問,只說:“看着腳下,小心點。”
直到林嘉走到了能看見湖面波光的地方,才突然頓住腳步。
傻了,竟傻了不成?
以前來梅林裏燒紙,那是因爲隔壁住着肖氏和肖晴。
肖晴那時候性子浮躁,嘴碎得和杜姨娘有得一拼。肖氏又是個講究人,對規矩和禮法都很在意。
只現在,隔壁院子早就人去屋空了啊。
她大老遠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小寧兒不知道林嘉爲什麼看到水光就突然停下腳步發呆。她喚了一聲:“姑娘?”
林嘉回神,嘆了口氣。
都走到這裏來了,再回去燒就更傻了。
“走吧。”她說,繼續往前走。
梅林燒紙的地方,在空地的水邊。
以前是在空地上的,凌昭回到金陵後在這裏晨練,去年林嘉便稍微挪了挪地方,往水邊靠了靠。
她看着衣服燒起來的火光,忽地想起來,上一次,凌昭出現在了這裏。
轉頭看向對岸。
書房的燈亮着。
從前她不瞭解他的書房,看到燭光還以爲是丫鬟們點的蠟。因她以爲那位凌九郎晚間該是在外院歇息的。
現在她很瞭解水榭的佈局了,窗戶正對着梅林的這一間,不是別的房間,正是凌昭的書房。
她現在也知道,原來凌昭有時候,是宿在書房裏的。
今晚書房亮着燈,說明他還沒離開,還沒回外院去,今晚也是要宿在這裏嗎?
的確今夜凌昭是打算宿在書房裏的。
但林嘉不知道,凌昭已經在這裏,連宿了七日。
凌昭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或許他潛意識裏知道,但不願意去想。
總之這個夜晚,這個時間,他彷彿感應到了什麼,放下了手中的書卷,走到窗邊靜立了片刻,推開了窗。
對岸,黑黢黢的梅林裏,有一點火光。
當然,也有一段哀思。
現在,凌昭知道那個人是誰。
是比月色還美,比湖光還美,比梅花和白雪還美的一個人。
凌昭轉身,執起了一支燭臺。
“熄了燭火。”他說完,執着燭火走出去了。
南燭莫名,但還是照着吩咐,將書房裏亮堂堂的牛油燭全熄了。
凌昭執着燭火,站在與湖面相接的露臺上,眺望着那邊的一點火光。
看不清人,但知道人就在那裏。
就在月華之下,像他畫的那樣。
畫裏藏着他的祕密。
沒有人知道,那一夜,他往對岸去尋一段哀思,和一個與這月色湖光相稱的人。
他在去之前,就希望,是梅林裏的那個小姑娘。
他以爲自己是日久漸生情。
直到在夢裏一次一次溯源,才驚覺時間應該更早。
一直早到,他回到金陵,第一次去梅林,聽到了喧譁聲。有一管聲音特別好聽,儂儂軟軟,聽不清在說什麼,讓人耳朵癢。
一直早到,走過幾棵老梅樹,撥開擋着視線的梅枝,看到她的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