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家再過一晚,後日發嫁。
那之後,她的去向便和凌家無關。
把她扣到最後一日才放行,是三房的蔡婆子有意刁難。
但凌昭知道後,竟奇異地沒有生氣。
雖然她離開凌府的日子越來越近,在那一天之前,凌昭都知道她還在他的家裏,還在那小院裏。
他最近也一直都宿在水榭裏。
隔着水,隔着林,他和她也還在同一個園子裏。
直到今天,過了今晚,這園子裏就再沒有那個人了。對岸,將人去林空。
明日她離開凌府,事情就算落定了。塵歸塵,土歸土。
凌昭卻睡不着,心中總覺得有種浮躁,靜不下來。
披衣起身,到棋房裏點亮了牛油蠟。
眼前的棋盤看着也亂,連那經緯線都好像是斜着歪着的似的。
凌昭強壓下浮躁的心神,專心打譜。只是那雲子落下發出的聲音總叫守在槅扇外面的李子覺得有點膽戰心驚。
“公子。”
南燭忽然匆匆進來,面有異色,湊近了凌昭,壓低聲音道:“馬姑姑來了。”
凌昭霍然擡頭!
凌昭腳步匆匆,跟着南燭走出了水榭。
林嘉是使馬姑姑找的南燭,從而找到凌昭。
明天就要離開了,她今天晚上竟然過來找他,會是出了什麼事?
凌昭心如火燎,跟着馬姑姑沿着湖岸邊走。
馬姑姑忽然停住,指着前面兩棵老槐樹:“就在那兒。”
凌昭說了一句“你們在這等着”,人已經大步流星地過去了。連燈籠也沒要。
老槐樹下都是樹冠的影子,黑漆漆的,也不見人影。
凌昭站定,試着喚了一聲:“林嘉?”
黑暗中有個人從樹後探出半個身子:“九公子?”
果然是林嘉,她躲在樹後卻並不過來。
凌昭大步過去。
明明心急得火燎似的,真到了林嘉面前,卻是用聽起來又冷又沉的聲音問:“出了何事?”
若林嘉真出了什麼事,她可以慌,他不可以。
太暗了,不得不離得近些,藉着微弱的星光才能看清林嘉的臉。
她的面孔有些蒼白,與平日的平靜不同,神情茫然且無助,像是失了主心骨。
“九公子,”四目相對片刻,林嘉那雙本就水洇洇的眼睛忽然涌上了淚水,“我、我怕。”
原來沒出事,原來只是出嫁前的緊張。
凌昭長長吐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怕什麼?”他問。
“就是、就是怕……”林嘉聲音輕顫,垂下頭。
她的碎髮在夜風裏拂動。
凌昭好想伸手去爲她撫平,可他不能這麼做。
他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譬如娶她爲妻,所以纔要將她嫁個合適的人家。
所謂“合適”並不是說一定是要多好的人家。但一定能讓她衣食無憂,能安安穩穩。
比這更重要的是,這戶人家對凌家、對他,一定有依存和攀附的關係,讓他可以藉此掌控和保障她的生活。
這是他和她最好的收場。
這是唯一一條能兩全的路,既對得起他從小所受的教誨,也對得起他與她之間的這段情愫。
“不用怕。”他說,“嫁妝、孃家你都有。張家知道你背靠凌家,不敢錯待你。”
他又道:“昨日已經告訴張家,凌府的採買以後還分他們一杯羹。他們知道這都是因你的緣故,滿心歡喜着就等你嫁過去。”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這樣妥當了,再不會出差錯。
林嘉細細的手指捏着袖口。
不知道爲什麼,在這樣的昏暗中,凌昭竟能清清楚楚地看清那雪白的指尖,太白了,好似沒有血色。
他想起來有一晚,她伸出了手。後來她又收回去了。
他當時差一點就想握住她的手了。
今晚,她還會對他伸出手嗎?
凌昭覺得自己可能失心瘋了。
因他此時竟然想,這一回,她若再伸出手,他就抓住她的手,再不放開了。
那心口的位置,實在太難受,一天一天地,漸已無法承受。
可林嘉那隻手最終握成了拳,很用力,然後擡頭笑了。
她臉上還掛着淚痕,還抽了一下鼻子,可的確笑了。她說:“瞧我,成日裏自己嚇自己。”
“人是九公子幫我選的,怎會不好。我信九公子的眼光。”她又吸了吸鼻子,含淚笑道,“我原先還擔心他生得不好。我時時看着九公子,再看別人都覺得醜了。萬料不到,張郎這樣俊,竟不比九公子差。我、我實在是開心的。”
她每多說一句,凌昭的心便沉一分。
他聽見一個聲音說道:“想明白就好,以後踏實過日子。若有事,不要怕,來找我。”
那聲音冷肅深沉,是誰在這樣說話?
哦,是他自己。
林嘉卻道:“我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必再來見公子了。”
她的眸子映着月色,說的是真心話。
心口的位置,像是沉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冰冷又無法呼吸。
凌昭凝視着林嘉夜色裏的帶淚笑靨。
一輩子不來見他,說明她一生順遂。
他在夜風中輕輕地說:“那也挺好。”
林嘉離開的時候沒有回頭。
凌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待脫離了他的視線,林嘉停住了腳步。
馬姑姑聽着身後腳步沒跟上,轉過身去:“姑娘?”
微弱的光線裏,看到林嘉靜立,仰臉朝着夜空。
馬姑姑屏住呼吸。
許久,林嘉低下頭來,用袖子抹乾淨了臉。
“走吧,回去睡覺。”她說,“明天,就離開這裏。”
翌日,肖氏如約而來。
林嘉道:“想與夫人單獨說兩句話。”
秦佩瑩便把肖氏請到東次間裏去稍坐。她自己卻到西次間的槅扇門外側起耳朵聽着。
她是三夫人如今最心愛的兒媳,便這樣明目張膽地偷聽,丫頭們也只把頭垂下,只當看不見。更不會有人去告訴裏面的蔡媽媽。
林嘉給三夫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