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林嘉震撼於天遠地闊的山河壯麗,聽着這些北疆舊事,只覺得生動畫面都撲面而來,直聽得津津有味,並未作他想。
現在回憶起來,那自然是因爲那個時候凌昭已經知道沈赫城可能是她生父,所以已經在提前給她鋪墊。
太后蕩平了北疆,皇帝病弱,西疆要留給太子。
年輕人自然不會像病弱老人那樣只想守成,只想安穩。太子滿心裏都想有朝一日踏平西疆,立下不世功業。
皇帝還在,這事現在還沒法提到朝堂上,但私底下,和凌昭這樣同樣年輕的東宮官,不知道討論了多少次西疆的情況。關於能不能驅狼吞虎,驅使兀良哈三衛去打西疆這事,也反覆討論過可行性。
當時,林嘉當作太子與凌昭間的軼事來聽的。
這個想法卻依舊被沈赫城否決了。
他道:“羈縻衛面向大周,面向我。凡我之命令,皆代表大周。沒有陛下旨意,我不能擅自調動三衛啓戰。”
武將手裏握着兵,任何擅動,都意味着對皇帝存在有威脅。
林嘉真的絕望了。
沈赫城看着她的眼睛,都能看出她的絕望。
她低下頭去,閉上眼睛,流下了眼淚。
沈赫城沒有說話,想知道這個女兒接下來會說什麼,會做什麼。
他真的很好奇,很想知道。
林嘉擦去眼淚,道:“我自出生便沒見過父親,今日得見,實是母親在天之靈庇佑。讓我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知道自己骨血來自何處。”
“父親賜我骨血,生恩無以爲報,還請父親受我三拜。”
她恭恭敬敬地給沈赫城磕了三個頭,謝過了生恩。
她站起來:“給父親添麻煩了,望父親萬事安好,福壽延綿,我該回去了。”
到最後,也沒有任何怨懟,無論是目光和語言。
沈赫城眸光湛湛,凝視着她。
第一眼,她像淑寧。現在看,像自己。
是的,這個女兒,毫無疑問地繼承了她公主母親的美麗容顏和纖柔體態。
可淑寧美麗卻天真,尊貴卻柔弱。
這女兒美麗卻不天真、不柔弱。
她這頭腦、性情,太像自己!
京城的妻子一直在信裏反覆強調,長子有多麼地像他。甚至叫畫師畫了孩子的繡像給他。但沈赫城從沒見過那個孩子,一直很難去體會。
身邊的孩子雖是庶子,卻從出生就分享着他的富貴和權勢,亦沒有嫡母壓在頭上。沒喫過他喫過的苦,沒經歷過他人生的轉折和攀登,他們到底是不夠像他的。
沈赫城再也想不到,他會在淑寧的孩子身上看到他自己。
這孩子前半生飄零,喫過苦,遭逢過大變。她雖是女孩子,卻實實在在地像他。
果真是他的孩子!
沈赫城嘴角微微扯起,隨即斂去,喝問:“回哪去?”
林嘉道:“嘉峪關。”
“他有他必須做的事,我幫不上忙,也不會去關外給他添亂。”她道,“我就在嘉峪關等他。他若能回來,我與他牽手回京城。他若馬革裹屍,我去尋他,帶他的衣骨回家。”
林嘉道:“皇帝的命令誰敢違抗?便是父親也不能。且若不是疏勒生變,于闐偷襲,現在的我已經照他的計劃假死脫身。”
中間竟還有這樣的計劃?
“年輕人膽子真大。”沈赫城挑眉道,“假死之後呢?我的女兒就沒名沒份地跟着他做個外室嗎?你可知男人最是易變,情愛從來不是最重要的。待他厭倦你時,你又往何處去?”
林嘉道:“我與他有不娶之約。我既不能嫁,他便也不娶。至於以後的人心易變,人生何處不是在變?我已經經歷過,最是知道。便你怕生變不走這一步,難道就能從此安穩了?我好好地在京城等他來娶,忽地就變成了公主,要被送到塞外去和親,人生要怎麼變,何時變,根本由不得人。”
沈赫城道:“你還年輕,爲一個男人,值得嗎?留下做我的女兒,以後,你的人生,有我來保證。”
林嘉微微一笑。
“父親的好意,女兒心領了。只一份生恩已足夠,我對父親,沒有期望過別的。”
她擡起眸子:“但要說值得不值得……”
“父親已娶,母親已嫁,卻有了我。便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此也是不倫之舉。”
“有我的代價是母親鬱鬱而終,婆婆囚困十餘年。卻不知道母親覺得值不值?”
“我年紀不大,人生纔不過十六年。前十五年一直過着寄人籬下的日子,因此處處小心謹慎,只做該做之事,正確之事,循規蹈矩,唯恐逾越半步便承擔不起,萬劫不復。”
“只如今我卻再不這樣想了。”
“因人活着,肉骨凡胎,有情有欲,便會有衝動不能自已之時、之事。”
”這世上,總有些事,不該做,卻想做。總有些人,值得我放下規矩與理智,便付出了性命,也不覺得悔。”
情之一字,使人軟弱,使人堅強,使人理智,使人癲狂。
使驕傲者低頭,嬌弱者勇毅。
使先行遺忘的人被刺痛了心。
林嘉道:“父親保重,女兒去了。”
她帶着季白,再無留戀地轉身。
沈赫城長長吐出一口氣,道:“站住。”
他道:“嘉娘,既是我的孩子,認了父親,以後,要學着相信你爹。”
林嘉遽然轉身!不敢置信!
沈赫城道:“我當然不能擅自調動兀良哈三衛。但草原上又不是隻有他們。”
……
……
時光匆匆就過去,已經是十月下旬。
鎮北大都督府裏,林嘉住的屋子錦繡輝煌,暖暖地燒着地龍。便這樣,林嘉還是穿着襖。
十月的金陵,還可以穿夾衣。北疆的寒冷卻超乎林嘉的想象,南方長大的人真是受不住。
從前這種時候,草原最是難捱。北疆諸部便會集結南下,劫掠大周。
如今,草原歸順,開了榷市。牧民們需要什麼,可以用牲畜、肉乾、皮子和乳製品來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