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明天早上睜開眼,就踏實了。
凌昭也是這樣想的。
只這日,他算了一天的時間——該出門了,該進門了,該拜堂了,該酒宴了。
該洞房了。
凌昭躺在牀上,望着帳頂,反覆地告訴自己,待明晨醒來,一切塵埃落定。
人心也落定。
無可悔。
但他無法入睡,一直睜着眼睛盯着帳頂。
這一晚新婚的夫妻要做的事是喜聞樂見的。衆人的祝福裏都包含了三年抱倆的善意調笑。
這就是凌昭給林嘉安排的人生,穩穩當當,圓圓滿滿。
一切都按着他的安排走,嚴絲合縫,無一處紕漏。
只除了,他睡不着。
一直睜着眼。
安靜的帳子裏,彷彿將人浸在油鍋裏。
先是小火,漸漸大火。
從溫至燙,到沸騰,將人反覆煎了炸,炸了煎。皮膚上起了滾燙的泡,灼燒疼痛着。
都能忍,都能忍。
一直忍到天明,灼燒遍佈全身。
李子聽喚進來伺候起牀,看到凌昭已經坐起。李子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去。
凌昭道:“天亮了。”
李子垂着頭“嗯”了一聲。
“季白來了嗎?”他問。
李子道:“還未。”
她又道:“這就叫南燭去催去。”
凌昭點點頭,披衣起身。
南燭早飯也沒喫,先飛奔着去找季白。
半路上就碰到了,抱怨:“怎來得這樣晚,公子都催了。”
“就來,就來。”季白趕緊加快步子,解釋,“昨晚喜宴上喝酒了,頭疼。”
南燭跟他一起小跑着,好奇問:“喜宴熱鬧嗎?”
“熱鬧。”季白說,“街坊鄰居,人挺多的,哎,我想躲酒來着,沒躲過去。”
南燭問:“林姑娘的事就算了結了吧?”
季白道:“那肯定的。”
不然還能怎樣?
人都嫁了,天地都拜了。
洞房都入了。
他昨天是一直等着親眼看到張安被人扶回新房沒再出來才走的,還看到了一幫子企圖聽新房被張氏揮着掃帚轟出來的小子們。
喝了酒睡得又晚,今天早上是被桃子踹醒的,叫他趕緊來。
季白自己其實覺得這時候反倒不用急了,真的,都到這份上了。
落定了。
過去了。
但季白到了水榭,看了凌昭一眼,就垂下眼去沒敢再看他了。
凌昭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任何人熬夜,不管是傾世美女還是絕世美男,誰熬一夜不合眼,第二日都必定臉色慘淡。
他問:“可順利?”
季白垂手道:“一切都順利,林姑娘平平安安地嫁了。”
書房裏便安靜了下來。
久到季白的頸椎都快受不了,凌昭終於輕聲道:“知道了。”
季白垂首退下去。
他該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留給翰林自己吧。
誰也幫不了。
李子悄沒聲息地貼上來,不顧男女大防扯着他的袖角給他扯到外面,壓低聲音把凌昭一宿沒閤眼的情況說了。“季白哥,你幫我問問桃子姐。”李子央求季白,“這情況,該怎麼辦?”
但死道友不死貧道,也不能死貧道家裏的。
季白把手袖起來:“這沒辦法,她能有什麼辦法,她都嫁人了。你就安靜點,別冒頭,別出錯就是了。”
“都能過去的,就需要點時間而已。”季白堅信,“明天就好了。”
“熬點安神湯,讓他睡一覺,睜開眼就都好了。”
睜開眼就踏實了。
因爲自古以來,都通過婚禮的儀式和身體的融合宣告一個女子的歸屬。
這是千百年來的規訓,男人女人都被如此規訓着,都信了。
林嘉的作息一貫固定,雖昨夜睡得很晚,可本就在不熟悉的地方,睡得淺。
到了那個時間點,一下子就睜開了眼。
入眼的帳子是全新的,連鼻端嗅到的氣息都不一樣。昨夜裏全是這氣息,充滿了帳子裏,將她融在裏面,同化。
昨夜之前,是陌生的。經過這一夜後,以後就是最親密的。
這一刻,真的知道桃子說的是對的,過這一夜,人就踏實了,因爲知道自己是屬於這個人的了。
再無貳路。
林嘉摸上腰上的手,想將那隻手拿開好起身。
張安哼了一聲,反將她抱緊,睡眼朦朧,低聲道:“還早。”
林嘉道:“我得起來燒菜。”
新嫁娘前三日要展露廚藝的。
“不用。”張安哼哼着貼上來,“娘昨天就說了,叫你不用操心這個。叫劉媽都弄好,你起來拿鏟子抄一下就行了。”
林嘉擔心道:“怎麼能這麼糊弄。”
“還不是怕你累着。”張安清醒了點,揉揉眼,問,“還難受嗎?”
林嘉道:“不難受了。”
“頭一回都這樣。”張安道,“以後就好了。”
林嘉回想起來還羞,道:“別說了。”
張安嘻嘻笑,抱緊她:“再睡會兒,再睡會兒。”
新婚的小鴛鴦被窩裏不着寸縷,蓋着薄薄的被衾,微涼的清晨貼在一起舒服極了。
林嘉也閉上眼。
終究也纔是十七八的少年郎,咽不下這口氣。
因成親前張氏就跟張安說了:“等你媳婦來了,哪怕她是個醜無鹽、母夜叉,你也給我好好把她供起來。”
待收拾好,又去正房請示婆母可還有什麼事,若沒有,她便收拾一下嫁妝。
她招手:“寧丫頭,寧丫頭,過來。”
甚至比起旁的人,她的心態要從容得多。昨夜已知張郎溫柔,出嫁的懼意便去了一大半了。
“可讀書人家講究太多,姑娘無父無母,還是姨娘的親戚,真的讀書人家又過不去這心裏的坎。”
今天,看到那張不輸給探花郎的臉,小寧兒忽然心中有種難受。
林嘉道:“我來。”
張安抱她抱得緊,還非要捉着她一隻手。林嘉認他捉了。
至於妾室,她倒不在意。
心裏踏實了許多。
林嘉回廂房去,她才終於舒了一口氣,翹腳歪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