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的眼睛:“溫泅雪,我的名字。”
少年低聲誦唸:“溫,泅雪。”
“嗯。”
魔界從不下雪,遺族從未見過雪。
很長的時間裏,少年都以爲,人間的雪是暖的。
……
人間不知道是什麼時節,不知道是一天的什麼時間,像是清晨,又像是落日。
只知道,頭頂有陰雲,穿過陰雲的光束在他們身後很遠,荒原草地茂密,見風傾倒。
他們牽着手在陰雲和光的荒原,在逆風裏行走。
走得不快,因爲溫泅雪穿着木屐,很快,一隻木屐上的繩子斷了。
溫泅雪毫不在意,踢掉木屐直接踩在草地上,閉着眼,手指伸出,隔着風撫摸低頭的草葉和花。
遺族少年在側首看着他。
看他閉眼微笑,風吹動和他的眼睛一樣烏黑的長髮。
看他赤着腳踩在草地上,單薄的衣襬被風吹起,露出的小腿上,草葉劃過幾道紅痕。
“上來。”
少年揹着溫泅雪。
溫泅雪戴着花環,提着裝了鳥蛋的草籠,摟着他的脖子。
“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
溫泅雪:“嗯?”
少年低低的聲音:“他們,叫我,怪物。你也、可以,叫。”
溫泅雪不知道,深淵遺族是最低級的魔族。
他們是被污染的人修和低級魔物所生的孩子,人修將魔毒傳給孩子,自己就可以擺脫毒素影響。
嬰孩生下來就帶毒醜陋,連生他們的魔物都會恐懼他們。
這樣的孩子,出生就是爲了要被遺棄的。
被魔獸叼走,喫掉,或者僥倖養大。
不是人,也不是魔,只是怪物。
他在角鬥場裏也有代號,但他不喜歡,不如是怪物。
溫泅雪靜靜地微怔:“你不是怪物,你有名字……”
手指在少年的心口,一筆一劃清晰緩慢,寫:“……君,罔,極。”
遺族低聲重複:“君罔極。”
溫泅雪:“君,尊也。罔極,無邊無際。君罔極,意思是,世界上最尊貴強大的人。”
少年搖頭:“我,不是。”
但,很快他又擡頭,望着前方,低啞聲音淡淡篤定:“但,以後,會是。”
溫泅雪靠在他的肩上,眼眸緩緩微彎:“嗯。”
……
……
颯!
一道劍影穿過曠野,裂變成千萬道劍光。
每一道劍光追蹤着一個瘋狂逃跑的紅衣人。
像疾風折斷了高粱穗,一個個紅衣人倒在地上,悄無聲息。
這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一個人屠殺一羣人。
但死的,或許並不算是個人。
蘇枕月望着曠野滿地東倒西歪,立時斃命的血煞宗弟子,那雙總是慵倦含笑的眼睛此刻一片清寂,再無半點笑意。
他們一調查才知道城裏陸陸續續一直有散修失蹤,循着蛛絲馬跡找來,卻看到了本該早已被剿滅,從修真界消失的血煞宗的身影,正是這些人暗中四處擄掠修士,以活人煉藥。
他們只救下寥寥數人,更多的人已經不幸蒙難。
好在蘇問夏年紀小,他們找來得及時,他只吃了一次藥,這才僥倖救下。
可是,向來高傲要強,從小就沒有掉過一次眼淚的蘇問夏,連骨頭斷了都能一聲不吭,卻在藥性發作的時候,哭着哀求蘇枕月殺了他。
“哥好疼啊,好疼……求你殺了我……我要疼死了……”
凌訣天面無表情,神情忽然冰冷得可怕,聲音卻輕飄:“這藥……讓人很疼?”
一起來的大夫嘆氣:“豈止,這痛苦不亞於是將人的神魂活活剝下來,且剝得極其緩慢,抽絲一般,恐怕這些死者竟有許多是扛不住疼死的。”
凌訣天的脣抿得蒼白冷淡,他好像要說什麼,最終望着周圍累累的屍山,什麼也沒有說,轉身就走。
即便大夫及時靈針止疼,蘇問夏也還是一直抽搐着無意識喊疼,蘇枕月不斷用玉拂塵爲他固魂。
滿地試藥人的屍體,少年的哭救聲,如此場景,是個人都會感到憤怒。
這些教衆助紂爲虐,手中血債累累,自是死不足惜,就是凌訣天不動手,蘇枕月也是要殺的。
但,凌訣天竟然一個活口都未留,將所有人一氣盡數斬殺。
血煞宗的勢力一度遍佈整個九州大陸,如今死灰復燃,蘇枕月就怕這試藥之地不止這一處。
凌訣天心性果決敏銳,向來最是冷靜理智,蘇枕月能想到的,他絕不可能想不到,但他還是這麼做了。
凌訣天收了劍,面無表情走來。
蘇枕月:“問夏是我弟弟,我的憤怒只會比你更多,我還以爲會是你攔着我。血煞宗手段殘暴,固然萬死不足,但以你我見過的惡人之多,比之十惡不赦的更有甚者,你向來比我理智,爲什麼今天尤爲憤怒?”
凌訣天向來惜字如金,不喜歡坦露情緒和想法。
若作換任何人來問,得不到隻言片語是常態。
但蘇枕月,從來例外,他們無話不談。
可是這一次,連蘇枕月也沒能讓凌訣天開口。
他什麼也沒有說,沒有看蘇枕月,眉眼之上一片冷峻孤傲,像神墓山凍結一切的冰川,無喜無悲,又像是心神皆空,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
背影從未有過的孤絕,拒人於千里之外。
蘇枕月回頭,望向那片紅衣屍地。
暮色殘陽之下,怒發的殺意劍氣,猶在眼前,久久不散。
蘇枕月:“他是真的,很生氣啊。”
但是,爲什麼呢?
蘇枕月想起凌訣天這一路上的反應。
他好像不很意外血煞宗會拿人煉藥,只有些微疑慮。
卻不知道爲何意外於……不,是無法置信,這些藥會讓人痛不欲生,有如此高的致死率。
就好像,他曾經見到什麼人喫過這種藥,卻以爲,這種藥的傷害……無傷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