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泅雪來到藥堂,毫無意外,第一眼就看到了凌訣天。
凌訣天站在藥堂大門進去不到百米的地方。
那裏生着一株晚櫻,玉蘭花開敗後,葉子都長了出來,晚櫻正好接着花期。
一簇一簇垂墜枝頭。
天色陰沉,顏色濃豔的花本就越是晦暗越是明媚。
反倒是白色的花,光線明亮的陽光下開得更爲燦然。
那樹晚櫻開得很美,但花樹旁邊的凌訣天眉目凌厲眼神沉鬱,漆黑的眼眸一點冰冷星光,人如其劍。
和前世的冷若冰霜不同,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凌訣天身上那種高冷出塵猶如仙人的超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時刻像是壓抑着什麼的失神,只是表面還維持着他的冷靜。
儘管如此,凌訣天仍舊是俊美出衆的,周圍的人經過都對他打聲招呼,絲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好像他這樣的人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的。
迎着凌訣天望着他的目光,溫泅雪平靜地說:“兩裏之外,你靠這裏太近了。”
君罔極剛剛纔送溫泅雪到藥堂門外臺階那。
凌訣天面無表情,口中聲音很輕:“我沒有讓他發現。”
他從未這樣語氣輕柔過:“一起喫早餐吧。”
溫泅雪從他身邊走過:“不用。”
但,下一瞬被拉住了手腕。
不算很用力,但很難掙脫。
凌訣天聲音淡淡:“他還沒有走太遠。”
溫泅雪回眸,靜靜望着他:“這是威脅嗎?”
凌訣天面容蒼白,望着溫泅雪的眼眸一片晦暗,面無表情,清冷聲音一直低下去:“沒有,我只是買了點心,很好喫,請你嚐嚐。”
他緩緩鬆開抓着溫泅雪的手,舉起另一隻手中的食盒。
低頭,語氣、動作,一切都充斥着一種隱忍的祈求。
凌訣天從未討好過任何人,從未爲任何事任何人折腰,哪怕淪爲階下囚被軟禁在流蘇島的那些年,也是那些血煞宗的人在討好他。
後來一路所向披靡,更是所有人都捧着他,追着他,連拜師這件事上也是修真界的聖人們求着他做自己的徒弟,而不是反過來。
這樣向來高冷倨傲、凌厲強勢的凌訣天,有朝一日收起所有傲氣棱角,放低姿態去向一個人示好,沒有狼狽笨拙,反而有一種晦暗到極點的平靜的壓抑,是另一種有別於曾經的超脫仙氣的非人感。
凌訣天望着溫泅雪,想說,前世他們剛從流蘇島出來,他曾經帶過這一家的點心回去。
溫泅雪說過好喫。
後來,他路過那個地方,曾經試圖再帶一份給溫泅雪的。
但是,總是很忙,買的東西來不及送回,就因爲各種原因耽誤不新鮮了。
他便送給了別人。
想着,總有機會買最新鮮的給溫泅雪的。
終於有時間不忙的時候,那家店卻沒有了。
重來一次,他終於有機會送他。
溫泅雪接過食盒。
記
凌訣天擡頭看着他,點漆一樣的眼底沒有一絲微瀾和光亮,一種沒有溫度、沒有鋒芒、甚至無神的認真:“謝謝。”
被送禮物的是溫泅雪,道謝的卻是送禮的人。
溫泅雪靜靜看着他:“你昨天說,一百年裏我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是什麼意思?爲什麼是一百年?”
是說,至少一百年之內不會殺君罔極嗎?
凌訣天眼神專注望着他,卻給人強烈的神魂不附的感覺:“一百年,是你說的。”
溫泅雪:“我什麼時候說了?”
凌訣天面無表情的溫柔,專注:“是前世說的,那時候我們是道侶,發生了一些事,一些誤會,你說祝我和他百年好合。我說我只愛你,我和他就只有這一世。可你不信。我沒有時間讓你相信,但,一百年後,我來找你的時候,到時候你就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了。所以,我就答應了。這是我們的約定,是神明見證過的。誰也不可以違背。”
溫泅雪看着他。
凌訣天忘了,他不僅說了愛他,他還說了:因爲蘇枕月死了,所以,現在蘇枕月最重要。
他說愛溫泅雪的話,不僅是溫泅雪,那時候全世界除了凌訣天自己,沒有一個人會相信這是真的。
溫泅雪現在也無法確定,這是真的。
溫泅雪不理解,凌訣天過於複雜,他的愛也複雜得令人難以瞭解。
他現在所作所爲,是因爲他找到了藥老,蘇枕月不必死了嗎?
那下一次蘇枕月,又或者別的什麼人要死的時候,那些人又最重要了嗎?
道侶,最愛的人,是可以這樣反反覆覆的,居於其次的嗎?
可是,每個人都是會死的,甚至,會救不回來,永遠死去,徹底死去。
千年萬年嗎?
還是永遠?
凌訣天像不透一絲光亮的黑夜,平靜地說:“這一百年,你可以和任何人一起,等期限結束了,我就來接你,你會想起一切。”
溫泅雪:“如果我不想想起呢?你會怎麼做?”
凌訣天擡眼,認真地看他一眼,一字一句漠然:“你會想起的,現在無論你說什麼都不是真的,等你想起了,你就會知道你曾怎樣愛我,我們纔是要永遠在一起的,與天地同壽。其他人,都只是我們之間的岔路、錯誤、誤解。誤解總會解開的。”
溫泅雪:“如果我想起一切,也不想再愛你了呢?”
凌訣天的眼神平靜執着:“沒關係,你現在說得任何話都不算數,是因爲你不知道,我也愛着你。過去我做得不好,很多事情我都不會不懂,但現在我有許多時間可以學着做。有一百年……”
說完,他徑直走開了。
這是重逢以來,凌訣天第一次主動先離開溫泅雪。
他不能留下來了,不能細想溫泅雪說得那些話。
什麼叫不想想起?
什麼叫不再愛他?
溫泅雪怎麼可以不再愛他?
都是假話。
等溫泅雪想起來就知道了,等他知道,記凌訣天也同樣愛着他。
“……不要相信他的話,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不知道自己傷害到你了,他什麼都不知道。”
凌訣天低聲漠然自語。
他必須這麼告訴自己。
如果不這樣告訴自己,心口被刺痛的地方好像撕扯着靈魂一樣,痛得讓人眼眶潮溼,好像被湮滅魔刀碎魂的那個人其實是他。
“……他也不知道,你多愛他,這是你的錯,你沒有好好告訴過他。”
所以,不要因爲昨天他和那個人在一起說的話,做的事而難過。
凌訣天閉上眼睛,仰頭,喉結隱忍滾動。
頸側皮膚到額頭,藍色的青筋繃直。
他握緊袖中的手指,咬緊牙關,竭盡全力來對抗那種不知從何而來消散不去只會越來越強烈痛徹心扉的痛楚。
溫泅雪怎麼可以對別人說喜歡,說那麼多次喜歡?
他一次也沒有對自己說過。
怎麼可以讓別人揹着他,讓別人握着他的腳,親吻他的額頭?
那應該是自己才能做的事。
“我也願意爲你做的……”
怎麼可以那樣落進對方的懷裏?全身心地抱着、信着一個魔頭?
怎麼可以不想來藥堂?
“因爲這裏有我嗎?”
“你竟那樣討厭我了嗎?”
“明明我一整天都陪着你,你怎麼可以說,只有見到他的時候天氣纔是有意義的?”
“你怎麼可以說……”
水鏡裏那一幕閃過。
溫泅雪伏在那個人的背上,眼神那樣溫柔寧靜:“這個世界真無聊,只有你不一樣,我只喜歡你。”
“……只喜歡他?我是什麼?”
不是說,相愛的兩個人無論分開多少次,無論多少次重來,都會再一次愛上對方嗎?
“我做到了,你爲什麼沒有?”
“你甚至怕他死……”
凌訣天站立不穩,擡手,落在一旁的樹上。
整棵樹一寸一寸被冰霜冷凝,然後湮滅化無,化作漫天霜雪落地。
凌訣天睜開眼,眼底一片晦暗,他面無表情,眼角到底有淚意滑落。
他隱忍着,到底還是吐出了一口鮮血。
凌訣天垂眸看着地上的血跡,喃喃:“你讓我傷心了。但我不怪你,這都是他的錯,是我的錯。”
既然是錯誤,就該糾正。
……
……
是錯誤,就該糾正。
溫泅雪走進診療室。
伸出手中提着的食盒:“給你。”
蘇枕月在烹茶。
他沒有擡眼,也沒有笑,溫和地說:“來得正好,明前春茶,要飲一杯嗎?”
溫泅雪走過去,將食盒放在一旁桌上,輕輕推過去。
蘇枕月一手輕攬袖擺,垂腕提壺,在白瓷盞中傾倒澄澈淡綠的茶水。
先給溫泅雪,然後給他自己。
放下茶壺後,他打開了食盒。
看到裏面的茶點,笑了一下。
“剛好配茶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