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向臺上的柳傅書望去, 倍感錯愕。
“……十年前伏殺天音教教主的帶頭策劃之人,是柳傅書?”
“……他當初不是人在朔北嗎?根本不在長安啊。”
“……不知道,但他現在可是當衆親口承認了!”
柳傅書僵在那裏, 豆大的冷汗滾落下來。
他臉皮抽搐着,一刻不停想着,自己現在是矢口否認,咬死是口誤還來得及嗎?
溫泅雪會相信嗎?
他這時候開始期待, 寒樓是真的恨溫泅雪,刺殺溫泅雪是真的了。
這樣最起碼溫泅雪就殺不了他。
楚昊天臉上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
他和寒樓的計劃,到現在終於完成了。
不錯, 他們表面是刺殺血薔薇,驅逐天音教這個龐然大物,報十年前之仇。
實際上卻是用天音教和血薔薇來引柳傅書這個老狐狸上鉤。
寒樓從小就記得,當初是柳傅書欺騙誘導柳若梅做錯事。
寒樓從始至終都清楚,他最大的仇人, 當初真正害寒樓家破人亡的禍首, 一直都是柳傅書。
如果沒有柳傅書, 尹風楊就不會引楚沅進陷阱, 尹風楊就不會被溫泅雪逼死。尹風楊若是還活着,柳若梅就不會殉情,寒樓就不會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
寒樓十六歲回到長安故土, 這些年來往的柳若梅當初的親故, 許多人明裏暗裏都喟嘆, 是柳若梅當初太癡太沖動。
“……人人都覺得,是我孃親妒火中燒, 聯合一羣人做出了伏擊天音教教主之事, 引發了天音教和中原武林的仇恨。”
當年參與此事的人都死了, 他們的遺孤也一度憎惡着柳若梅,連帶也憎惡着寒樓這個柳若梅的養子。
“……我孃親生前一直俠肝義膽,扶危濟困,最終卻揹負這樣的名聲而死。可我清楚記得,當初柳傅書與我娘商定的計劃,只是假裝做戲,欺騙我爹一人而已。後面之事失控至此,全是因爲柳傅書欺騙了他的妹妹,欺騙了武林同道,所有人都是因爲他一己私慾而死!天音教要復仇,該殺的從頭到尾就只有此人!”
寒樓的聲音,冷如金玉,擲地有聲。
柳傅書面色慘白,矢口否認:“胡言亂語,老夫方纔是氣糊塗了,被此豎子言語圈套所誘,一時口誤,做不得數,大家可都是知道的,十年之前事發之時,老夫根本就不在長安啊!”
他定了定神,很快恢復鎮定:“寒樓所說確有其事,當初若梅回家痛哭,我這個當哥哥的的確是心痛不已,便出了個主意,叫人假裝是與天音教有仇之人,綁了若梅和寒樓,藉此來試探尹風楊在兩個人裏作何選擇。他若是乾脆選了若梅,就兩人回去好好過日子。若是選了那個楚沅,若梅便與他一刀兩斷。可是,後來當真有人趁我不在家,綁架了他們母子倆,此事我和若梅都是受害者。”
他深知,寒樓能想出當衆逼他自亂陣腳,親口承認當初之事,就代表他沒有別的更確鑿的證據。
只要他咬死了不認,以十年前溫泅雪的做派,絕不會妄殺好人。
說來可笑,柳傅書一直在暗地裏將天音教和溫泅雪塑造成十惡不赦的魔教、魔頭,但是他卻比任何人都清楚,溫泅雪所行所言,天音教的行事作風,有時候比他們這些自詡正道的人還要規矩。
柳傅書這樣的老狐狸可不覺得,他一個江湖客得和廟堂上那些人一樣,規矩板正,更何況,以他年輕時候混跡官場,接觸的皇親國戚士族大夫所言所行看來,真正的大人物,全都是些不擇手段之人,只不過陰謀詭計都包裝成足智多謀罷了。
任何黑暗邪惡的事情,只要姿態足夠好看,最終都可以洗白成風雅、智慧。
柳傅書說到這裏,那些慌亂失措全都沒有了,他誠懇得簡直連他自己都相信了他的話。
江湖上的人也都迷惑了。
柳傅書方纔的確親口承認,當初是他殺楚沅。
可是,在江湖人的記憶裏,也的確是柳傅書當年奔赴朔北友人之約,恰好錯過了那場禍事。
回來之後,爲妹夫妹妹的喪事,幾乎一夜蒼老了十歲。
他後來出面,扶危濟困,一直照看當年因爲此事而死的江湖俠士的遺孤,聲望一時無二,後來才連任了兩屆武林盟主。
尹寒樓四年前回到長安,也是他這個做舅舅的一直扶持,帶着身邊,引薦各種大人物認識,逢人就說,這個外甥如何如何好,簡直比他的親兒子都還親。
若說柳傅書方纔說殺楚沅,只是一時口誤,似乎也說得過去。
寒樓和楚昊天到底是太年輕,年輕人臉皮薄,總是難以想象,明明做了的事被人當衆拆穿了,有人卻還能死不承認,當衆撒下彌天大謊。
總覺得做戲做得連自己都騙過,是多麼丟臉多麼沒有風度的事情。人若是不要臉了,那還不如死了的好。
殊不知,對這些老江湖而言,無恥甚至是一個極好的優點。
面子值幾個錢?
只要騙過了所有人,那麼,假的就是真的。
只要騙過了自己,那麼,自己就是正義。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在柳傅書看來,真正的大人物,就是最能騙過天下的人。
似尹風楊那樣,因爲一點兒女情長的小事就一蹶不振,輕易自絕人前,那都是太過要臉面了。
寒樓神情冷然,他的玉簫指着柳傅書:“好得很,我早就該知道,你比我想得還無恥。江湖上的事,講道理向來是最行不通的,道理的盡頭是生死。”
他眼露殺意,已決計當衆殺了柳傅書。
世人多愚昧,誰贏了就信誰。
誰得勢,誰站上風,誰能給他們最大的好處,情感就偏向於誰。
他本也沒指望,只要他逼柳傅書當衆承認,柳傅書就立刻跪地認罪,自裁而死。
他只是給天下一個,他殺柳傅書的理由。
他贏了,這個理由就是正義。
他輸了,柳傅書自然想怎麼顛倒黑白都可以。
寒樓的玉簫指向柳傅書。
柳傅書眼中卻是一喜。
他並不擔心自己打不過寒樓,最好楚昊天也一道出手幫尹寒樓。
自小疼愛的外甥幫着魔教少教主,誅殺舅舅,他就不信玄善這些人會看着自己死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