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看到那道鴉青色的身影第一眼, 君天宸的目光就沒有移開過一分一毫。
紛亂的落雪阻擋在他和那個人的身影之間,像是這相隔的十二年。
不斷地模糊他的視線。
心跳、呼吸、靈魂,全都屏息不動, 一瞬不瞬穿過一片又一片雪,企圖將那個人看清。
又像是唯恐,只消一眨眼,那道身影和那個人就此消失不見。
——他爲什麼還不走過來我身邊?
君天宸一直知道自己是好看的。
所有人愛慕他, 皆都是因爲愛慕這幅皮囊。
這一刻卻忽然想起, 他這十年久病, 形銷骨立, 華髮早生, 是不是……難看了許多?
而那個人比記憶裏明媚純真的少年卻又美好許多。
美好得,讓整個皇宮遠遠近近注視着他走來的君天宸的情人, 全都失神緘默。
他們都曾經見過君天宸畫下的少年時候的溫泅雪,卻這一刻才知道,那些本就失真的畫, 竟尚未畫出萬分之一的神韻。
漫天的初雪都像是因他而存在的。
他像是攜帶着十年的春色,從遙遠的過去,走入了這場錯誤的凜冬。
這樣走近了, 從他們面前平靜經過, 漸行漸遠,走向殿中的君天宸。
再爲了君天宸爭生爭死的情人,這一刻都忍不出生出一絲動搖不忍,不忍這樣的人和他們一樣。
他們看着他, 不覺得他是走向了他們最愛的求而不得的人, 像是覺得, 他在走向吞噬他弄髒他的沼澤。
君天宸後退了半步。
溫泅雪已經走到了殿前。
雪落在他的頭髮上, 肩上,眉睫上。
半融的薄冰凌濡溼纖長的睫毛,顯得那雙烏黑純粹的眼眸越發清冷剔透。
因爲君天宸的退卻,溫泅雪停下了腳步。
他靜靜地看着。
看到,君天宸捂着心口,一雙懨懨鬱悒的眼眸死死盯着他,沒有歡喜,眼裏只有脆弱的冷漠,面容蒼白又潮紅。
看到,君天宸的嘴角溢出鮮血,他捂着心口,像是痙攣抽疼一樣弓着身子,吐了一口血。
看到,近侍惶然扶住倒地的君天宸,目光向他望來,溫順又尖銳。
君天宸倒地,也死死地一瞬不瞬望着溫泅雪。
但,溫泅雪沒有再朝他走近一步。
只有雪越來越大,視線黑暗,讓他的意識吞沒。
……
……
頭頂的血月高懸。
君霽澤的天眼從黑暗裏抽離,他的左眼在流血,眼眶的灼熱讓他不得不捂住那隻眼睛。
君天宸捂着心口,那種刺痛撕裂的感覺又一次清晰,喉嚨的腥甜,就好像前世的回憶和今生此刻的現實,吐出的血是同步的。
躺椅上,靜靜望着他的溫泅雪,還是十六歲時候的模樣,和前世初雪之中走來的仿若異世界神明的青年,面容並不完全相似,眼神卻是一樣的。
——原來,他真的回來過。
君天宸失神望着溫泅雪,喃喃:“然後呢?”
他吐血暈過去後呢?
他們,他們沒有交談嗎?
溫泅雪躺在躺椅上,拿眼靜靜凝望着他,平靜無喜無悲,說:“沒有後來了。”
溫泅雪的眼眸清澈空靈,聲音毫無情緒:“你死了。”
君天宸:“……!”
“不可能!”君天宸不信溫泅雪會騙他。
但他也無法想象,他和他就這樣結局。
君天宸不接受這樣的結局!
溫泅雪沒有任何意外,躺在那裏,側首平靜望着神情蒼白的他:“這是,第二次結局。”
“第二次?”君天宸並不在意這種奇怪詭異的表述,“還有第一次嗎?”
溫泅雪溫和沒有表情:“有。”
……
溫泅雪站在未央宮的庭階前,漫天的雪停滯半空不動。
在君天宸死去的那一瞬,世界停止了。
時間像是被擦拭了一樣。
雪花像天上飄去。
河流倒退。
溫泅雪回到庭院初始的位置,重新將傘給南猗,側首向遠處殿內靜靜望着他們的君天宸望去。
當君天宸死去,世界就會嘗試糾正。
溫泅雪對此並不意外。
因爲君天宸自己,拒絕這樣的結局。
因爲創造這個世界的,瀕死的神祇不願意就此死去。
因爲,溫泅雪在天上的時候,已經看過一次此間的結局。
剛剛是第二次。
第三次,溫泅雪沒有看着君天宸吐血死去。
他走到了吐血,心臟痙攣的君天宸身邊,給他餵了一顆丹藥。
君天宸醒來的時候,溫泅雪仍舊在他身邊。
在靜靜望着殿外的大雪。
君天宸一瞬不瞬望着對方完美幽靜的側臉,直到溫泅雪收回視線看向他。
“你爲什麼在這裏?”君天宸冷冷地說,神情是冷漠的,眉睫下的眼睛是冰冷的。
面無表情,蒼白的冷銳帶着厭世的嘲弄,彷彿能割傷任何人的漂亮的薄冰凌。
溫泅雪淡淡地說:“你昏迷的時候,一直抓着我的衣袖。”
君天宸當然知道,他現在也還抓着。
但他望着溫泅雪的冷傲無情的眼神,卻像是他並沒有這樣做一樣。
“朕拉着你,你就不走了嗎?”
站在殿內一側的容泠默不作聲。
同樣沉默的,還有室外一門之隔,大殿內候着的君天宸所有位高權重的情人。
溫泅雪無動於衷。
君天宸目不轉睛地望着他,那張蒼白被冷汗浸溼的臉,再次咳嗽起來,眉尖蹙起,冷漠嘲弄都顯得脆弱憂鬱。
“阿雪……以前待我很好,發誓無論發生什麼都在我身邊的。你食言了。”
他咳嗽着,喃喃說道。
“我,沒有原諒你。”
冷漠的神情,冰冷的態度,嘲弄傲慢的聲音,唯有手指越發攥緊了溫泅雪的衣袖。
沒有人會聽不出,帝王口是心非,嘲弄傲慢下的深情。
但,溫泅雪並不理解。
溫泅雪望着君天宸,眼神冷靜:“你不必原諒我。”
他不理解君天宸這個人。
不理解,一個不愛任何人的人,爲什麼要和許多人做最親密的人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