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泅雪毫無意外,淡淡:“兩個人是一起死的嗎?他們是一夥的嗎?”
桓真搖頭,欲言又止:“你須得小心這裏的人,莫要貿然接近不與任何人結交的獨行客。”
溫泅雪:“爲什麼,這樣的人通常是刺客嗎?”
桓真一愣,沒想到溫泅雪會這麼直接,但溫泅雪從認識他們起,一直表現得敏銳洞察,很是直接。
於是他也平靜待之:“對。如果存了死志打算做危險的事情,這樣的人通常都會有意不與任何人親近,以免事敗身死,連累旁人。”
溫泅雪:“瀾岫是這樣的人嗎?”
桓真眼眸一動,有些無措地望着他:“不是。”
溫泅雪看着桓真,有一種在照鏡子的奇妙感,他伸出手輕輕將桓真垂落的一絲髮撫去耳後,望着對方淺琥珀的瞳眸:“那你爲什麼有意不和他接近?”
桓真自然是熟悉自己的臉的,事實上對他們而言,因爲日日所見的人都是和自己相似的臉,以至於對這張臉的感知極其鈍化,久在蘭室不聞其香。
但這一刻,他看着面前那雙烏黑靜謐的眼眸,卻仍舊意識到一種美,連同對方無波無瀾的神情,是很美很美的,像住在海邊的人,某一天睜開眼看去,仍舊被大海的神祕和美麗震懾心神。
桓真的臉紅了一下,眼神第一次不由自己閃避:“瀾岫不是因爲這個原因,是因爲……因爲……”
不知道想到什麼,原本有些臉紅迷亂的桓真,頓時清醒冷靜過來。
他定了定神,極力坦蕩地看向溫泅雪,但神情比之前顯得些微不自然的僵硬,清明認真道:“無論如何,在這裏你跟我,我們所有人的身份都是君上的未婚道侶,是君上的人,絕不可對彼此,對任何除君上以外的人心存愛慕之意,這也是很危險的事。”
桓真說完,抿脣低頭。
溫泅雪明白了,低聲:“瀾岫喜歡你是嗎?”
桓真被他嚇一跳,睜大眼睛:“他沒有說過,只是……”
溫泅雪:“只是被人喜歡是能感覺到的。”
桓真僵硬地點了點頭,想起什麼,他擡眼鄭重看向溫泅雪:“你不能再這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什麼都敢往外說,這是很危險的。”
溫泅雪靠在椅子上,姿態全然放鬆,垂眸靜靜望着他:“可是,你也說了危險的話。你當衆說自己不是仙尊轉世,相比我說的這些人人都心照不宣,只是不曾捅破窗戶紙的事實,你更危險,更令人擔心。”
桓真望着溫泅雪的臉。
純真懵懂和神祕冷靜,同時出現在那張美得驚心動魄的面容上,像世界上最美麗最遼闊的謎。
對方靜靜注視着他:“你沒有發現,許多人暗中嫉妒敵視你嗎?就像瀾岫說得那樣,你性情最是溫柔,秉性又聖潔慈悲,最像那位崑崙虛主人生前的做派。完全不像那位仙尊很危險,會死。太像那位仙尊更危險。”
桓真愣了一下,沒有明白。
溫泅雪捧着他的臉,那雙烏黑瑩亮的眼眸像星辰墜在清泉裏,近距離望着他,那樣清澈卻映不出他的身影:“不像仙尊,暴露了自己只是贗品會死。但倘若找到了仙尊轉世,那其他人再像也都瞬間暴露是贗品的事實。以君上的作風,和對仙尊的深愛,你覺得他會容忍這麼多和他師尊共用一張臉的贗品存在嗎?贗品想要活着,就一定會針對正品。”
說完,溫泅雪坐回去,恢復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桓真遲鈍地領會了他的意思,頓時臉色微白,他朝着茶室看去。
發現果然很多人注意着他這邊的一舉一動,偶有對視的眼神,眼底帶着警覺戒備冰冷和……敵視。
溫泅雪說的是真的。
“人都會燈下黑,看到別人的處境危險,卻看不到自己腳下的陷阱。”溫泅雪聲音淡淡。
桓真回神,勉強:“多謝你的提醒。”
溫泅雪善意地沒有去看他此刻失卻從容的臉,垂眸一筆一劃書寫着。
“你剛纔說刺客都是獨行俠,那爲什麼兩個人卻一起死了?當時發生了什麼?”
桓真心頭紊亂,以往謹慎三思考慮是否說的話,現在沒有觸到危險警覺,他便都說了。
自己也想轉移一下心緒不寧的心境。
桓真:“刺客是一個鬼族,向來沒有什麼存在感,他刺殺失敗之時,桔昆不知道爲什麼那時候去見君上。於是君上問他,該如何處置刺客。桔昆出了一個主意,提議挖了刺客的眼睛。君上便說,不如讓他親自動手。桔昆便依言去做了。”
溫泅雪沒想到,這種地方也會有這樣蠢的人,這樣蠢的人居然能在這裏活一百年。
“桔昆出自哪族?他和那個刺客有仇?”
桓真:“桔昆是精怪,我對精怪一族不甚瞭解,但這百年裏他和刺客從未有過沖突。他和旁人的衝突倒是不少。你昨日其實也見過他的,他在瀾岫之後說了句話。”
溫泅雪有印象,那個人言辭銳利尖刻,毫不客氣,嘲諷對溫泅雪友好的桓真像替丈夫安撫新歡的賢后。
原本彥熾吐槽桓真是君上老婆,只是友人之間善意的吐槽,瀾岫出於維護桓真回懟彥熾。
但因爲桔昆緊跟其後的話升級了性質,讓初來乍到的溫泅雪立刻誤解了,還以爲三個人在集體欺負桓真。
那個人還真是……
溫泅雪:“既無冤仇,他怎麼會出這樣一個損人不利己的主意?”
桓真苦笑:“桔昆大概認爲站在君上的立場回答,對敵人狠毒纔是君上滿意的答覆……我也不知道他當時怎麼想的。”
溫泅雪:“當時你也在場?”
桓真恍神了一下,想到那一幕——
黑暗裏,只有一束明亮的天光直直落在殿內,襯着周圍的黑暗愈加深沉。
刺客跪在光柱內,已然瀕死,同彥熾相似的臉讓他蹙眉。
桔昆上前,就那樣徒手挖了對方的兩個眼珠。
和刺客相似的臉上露出一個興奮殘忍的表情,即便是這樣的表情,那張美麗的臉做來也顯得純真。
桓真看到那裏,就已經知道對方的下場。
但看到,那被挖了雙眼也不吭一聲的鬼無聲站起來,從後面扭斷桔昆的脖子,他還是駭然失神。
……
溫泅雪眼看着桓真的臉色蒼白下來,近乎透明,頓時顯得虛弱不勝。
“你還好嗎?”
桓真有些鬱郁:“我只是想要儘可能地保住大家的命,讓所有人都能活得久一點。但是,我救不了。”
他閉了閉眼。
溫泅雪方纔觀察過,書社人最多的時候,不算他自己一共六個人。
四次“選秀”,二十四個祭品,只活下來六個。
溫泅雪:“大多數是死於刺殺嗎?”
即便已經習慣溫泅雪的敏銳,桓真還是錯愕了一下。
溫泅雪聲音輕柔:“我想你應該每一次都像對我一樣,盡力讓每個新來這裏的人都瞭解怎樣不觸犯禁忌。應當也沒有很多人像桔昆一樣做損人不利己的蠢事。死亡率仍舊如此高,要麼是君上主動殺人,要麼,只能是刺殺了。”
桓真點頭:“分毫不差。君上輕易不會殺生着那張臉的人。但這些人若是殺他,他當然認定他們不可能是師尊轉世。”
他沒有解釋,爲什麼那麼多人前赴後繼自尋死路,只是補充了一句:“死去的十八個人裏,有十三個是因爲刺殺。”
溫泅雪嗯了一聲,他也沒有明知故問,爲什麼這些人這樣不惜性命,冥頑不靈?
被邪魔屠戮乾淨的崑崙虛知道爲什麼。
亡靈死氣將仙靈福地污染成最黑暗的魔域,那些連魂魄都被剿滅的亡者知道爲什麼。
六界衆生苟延殘喘的小部分,每一個生靈都知道爲什麼。
他們每一個人都有魂牽夢縈所愛之人,死於那位君上之手。
縱使螳臂當車,縱使無能爲力,有些事也必須去做。
否則,雖生猶死。
否則,生不如死。
桓真望向溫泅雪,認真地說:“我知道沒有人會因爲我幾句勸告就改變自己認定要做的事,但我還是想對你說,不要做徒勞的事,不要死。死者已矣,比起爲死者復仇,想辦法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才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