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一刻,他明明毫無感覺,茫然渾噩,卻在發出聲音的那一刻,泣不成聲,嚎啕大哭。
他好像這一刻才真切地意識到,他失去了什麼。
他做了什麼。
在這具他一觸就煙消雲散的法身前,他七百年的孤獨痛苦怨恨懷念,好像都像個笑話一樣。
“師尊,我真的知道錯了。”邪魔哭得像個孩子,跪倒在地。
溫泅雪“你該不會覺得,做錯了事一句對不起就算了,別人就該原諒你。去彌補吧。”
邪魔擡頭,坐在師尊法身坐化的地方,望着殘損的天柱。
“我知道了,我會替師尊修復建木,做師尊做過的事。是懺悔,也是懲罰。我會做的。我以後,都會乖乖聽話的,師尊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心甘情願。”
邪魔回頭,望着被溫泅雪加封了結界的“牢籠”,露出甘之如飴的笑容,眼淚溫柔滾落。
對“牢籠”外的溫泅雪說“只是,師尊,你也是愛我的。”
溫泅雪靜默不語。
邪魔攀附着“牢籠”界壁,笑着望着溫泅雪“師尊知道自己回不來了,師尊本就不打算殺我。”
溫泅雪“你這樣想?”
邪魔笑着流淚“還有一個我,也是爲師尊而生的。師尊審判我的罪我的錯,小諳,瀾岫都在,但他不在。師尊捨不得。師尊到底是捨不得我的。君罔極,他也是我。”
溫泅雪面上無動於衷“那你就在這裏好好看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你。”
邪魔望着溫泅雪冷酷無情轉身離去。
但他並不孤獨“師尊是愛我的,師尊愛我不自知,不承認。不敢承認。”
他召喚出天鏡,追隨着溫泅雪的身影。
看到溫泅雪來到一個人面前。
那個人安安靜靜坐在崑崙虛的廢墟上,像一隻等待主人喚醒的大貓,像一尊雕塑。
溫泅雪站在那裏,將手落在他的肩上,他就甦醒了。
溫泅雪對他伸出手,他就乖乖回握站起來。
“等久了嗎?”溫泅雪輕聲問。
君罔極望着他“嗯。有點久,但你回來,就不久了。”
溫泅雪脣角微動,對他笑“我把他關在牢裏改造了,可能改造不了。但多少先付些利息。這樣,這個世界可以結束的慢點。”
君罔極“世界結束的慢點,會怎樣?”
溫泅雪烏黑瑩澈的眼眸看着他“會……和你一起久一點。”
君罔極“……”
溫泅雪牽着他的手,相視又慢慢笑了一下。
邪魔望着天鏡裏,君罔極那張面無表情唯有耳朵發紅的臉,露出笑容,喃喃自語“師尊果然是愛我的,但是,爲什麼是這個樣子的我?像個木頭。如果是我,這時候要親一下師尊啊。”
君罔極回頭,望着虛空的眼神,眼底神情一瞬凜冽。
溫泅雪拉着他的手輕輕晃了一下“別管,讓他看。”
“哦。”神情凌厲銳冷的臉,頓時從幽峻危險的猛獸,變回溫順寂靜的貓貓。
邪魔一向知道,這個最後分裂出的自己和以往那些不一樣。
完全不聽他的。
自作主張。
甚至,若不是對方和小諳一樣是憑空出現在自己的精神世界的,他都不敢確定對方是自己。
“應該是我太想師尊能喜歡我了,幻想出的,師尊可能會喜歡的我的樣子。”
他在天鏡裏看着。
溫泅雪真的很喜歡那個君罔極啊。
不僅審判他的時候,不讓那個人出現,把那個人摘得乾乾淨淨。
離開他的精神世界,還給那個人製造了一副新的軀體。
溫泅雪帶着那個人重建崑崙虛,對外界說,是那些祭品合力與邪魔同歸於盡,封印了對方。
溫泅雪不承認自己是無跡仙尊轉世,也不承認君罔極和崑崙虛有什麼關係。
他們只是萬仙之界普通的兩個修士。
兩個人一起走遍萬仙之界,清理散落在大地上的魔氣。
在荒蕪的大地上灑下草種。
溫泅雪讓那個君罔極抱着他睡覺。
讓那個君罔極和他一起看星星,教那個君罔極讀書,給對方講他小時候如何在這裏生活。
邪魔看着看着,那個君罔極好像……和自己並無關係。
溫泅雪喜歡住在曠野,支撐起一個靈力結界,風雨都進不來。
伸出手去,就能抓住曠野的風,天上的雨,夜空的星辰。
溫泅雪“我小時候就是這樣一直住在野外的,漫無目的一直走,和現在一樣。我總覺得,有個人好像就是這樣的,在無數世界和世界的交匯之間,一直趕路,一直向我走來。”
君罔極靜靜聽着,他伸出手,去握溫泅雪握過的風雨。
溫泅雪撐着側臉,躺在牀上看他“這一次,是我先想起來嗎?”
君罔極淺灰色的眼眸回望他,是清澈茫然的貓貓“……我記得,找溫泅雪。”
溫泅雪的眼中溫柔漫溢流淌,靠近,親吻他的脣。
君罔極安靜地被親着,在溫泅雪結束離開時,追上去,俯身,小心翼翼親吻回來。
溫泅雪抱着他猛獸一樣肌肉線條流麗的腰身,手指一下一下輕撫他的後頸,閉上眼睛的臉上,溫柔脈脈。
邪魔癡癡地望着。
他好像很喜歡那個君罔極,對那個人沒有半點對自己的無情無心,冷淡遙遠。
可是爲什麼呢?
那個君罔極,雖然很強,但沒有爲他四處征伐,打下江山天下。
也沒有爲他收集奇珍異寶,所到之處,人人低首跪拜。
也不會說動人心魄的情話,哄他開心。
就只是像個影子一樣,像一隻無聲無息的貓,貼着他的身畔,靜靜守在他身邊,淺灰色的眼眸時時望着他。
能斬神弒魔的手,卻只幫他犁地挖田,伐木建房。
送他的東西,只是早晨三文錢銅板的豆腐,路上採摘的野花,木頭雕刻的簪子。
可是,溫泅雪喜歡。
“切,我也能做到啊。”邪魔嫉妒又失落,那個人明明是他,他卻覺得嫉妒,覺得……跟他毫無關係,毫無代入感。
那些尋常的事,他也能做到的。
但他沒有給師尊做過。
因爲,太簡單了,太無聊了,不夠驚心動魄,不夠震徹人心,不夠令人感動。
怎麼能用來表達他的愛?
……
……
那隻猛獸在成爲貓貓花之前,也曾做過動輒死生的大魔頭。
也曾千年萬載,行於救世滅世這樣轟轟烈烈的偉大事業。
也曾擡手日月,覆手時間。
但是,最珍貴最小心翼翼藏於心中的美好,是清晨起來穿過小鎮,去給他喜歡的人買最新鮮的三文錢一塊的豆腐。
他喜歡的人很少喜歡的東西,但喜歡喫素,喫到開心的東西,眼裏就會露出清澈滿足的笑容。
做萬人低首,毀天滅地的大魔頭,不如做被喜歡的人種在心田,溫柔親吻的貓貓花。
世間最難得的事,本就是最簡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