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惡魂殺而不死,萬劫不滅,你須得用盡一切度化於祂。不惜一切代價。否則, 縱使祂隕滅,待祂復生, 此界永歸空無。】
無跡仙尊收下了那個盲眼的小瞎子爲徒。
小瞎子着實可憐,無父無母,無親無故,一無所有。
出生罪海魔族,便更是命途坎坷。
小瞎子並不討人喜歡,因爲身處環境險惡, 他行爲粗鄙性格尖銳, 談不上禮儀甚至禮貌。
像一頭未加教化的小野獸。
無跡仙尊遠遠望着, 小瞎子在人羣裏同人起齟齬摩擦,如何得睚眥必報,張牙舞爪, 樣子算不上好看。
只是,唯獨沒有一絲弱者怨憐。
無跡仙尊落了眼簾深思。
不明白上天既有心度化惡魂, 爲何卻要惡魂降生在這般的環境中?
讓他出生便是魔, 又剝奪他的視覺, 給他最殘酷的境遇, 身邊都是些銳刺荊棘、惡人惡事, 須知這樣的際遇,即便是一個好人也多半長成這般樣子了。
無跡仙尊頂着一衆人的反對, 收下了這個弟子, 爲他取名諳兮。
小瞎子戰戰兢兢,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不討喜, 左支右絀笨拙生硬地遮掩着自己的短處和粗陋。
無跡仙尊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摸了摸他的頭。
對一個一無所有,處處不如人的人說,沒關係,不在意……是很傲慢的。
沒有就是沒有,沒有的人自己可以不在意,擁有一切的人說這樣的話替人沒關係,沒有任何意義。
唯一的辦法就是,給那個沒有的人他想要的。
無跡仙尊教小瞎子讀書,寫字。
手把手,一筆一劃。
教他禮儀,叫他爲人處世的道理,叫他與人交往,如何解決矛盾衝突。
師尊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話,但小瞎子卻感覺到了。
感覺到師尊不在意他的缺點,師尊待他的溫柔,師尊待他的好,師尊包容他。
這些自然不夠消除他的緊張,他的自卑,他不曾擁有的東西。
只是讓他緊張的時候能不崩的那麼緊,讓他不那麼戰戰兢兢,不那麼小心翼翼恐懼失去,不那麼害怕被討厭。
讓他逐漸靠近從容。
他像個野獸在人羣裏僞裝自己,一開始害怕被拆穿,被殺死,但慢慢學得像了,確定自己安全。
野獸知道自己是野獸,再像人也不是。
他和他們始終不同。
於他而言,這個世界上唯獨師尊是區別於那些人人的特別。
這個人待他好,他像個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貪戀着師尊的好。
他好喜歡師尊啊,他好想讓師尊更喜歡他。
他越努力,變得越好,師尊就越待他更好,他就越喜歡師尊。
一直是這樣的,他就這樣長大着。
他以爲只要這樣努力下去,他就像一個守財奴,一個商人,時間越久越能得到更多更多的師尊的喜歡,比更多還多。
可是,那種飢餓久了喫到飽腹一樣的喜歡的程度還沒有到達,他卻忽然發現未來是有岔路的。
但是,他現在發現,那條線往上有無數的線。
師尊待他很好,師尊喜歡他,但是,師尊的好和喜歡原來並不獨屬於他一個。
師尊未曾做錯什麼,師尊沒有傷害他。
他得到的師尊的好和喜歡,並未因爲師尊待別人的
好而減少分毫。
可是,就像原來只是一個杯子,接一點雨水就填滿了大半。
現在卻突然變了。
原來世界上不止這點水,原來還有那麼多水可以裝。
杯子就不再是杯子。
是湖,是海。
他想要裝滿一整個海的師尊的愛,師尊待他的好。
不,他是要師尊全部的愛,全部的好。
全部!所有!
他再也無法因爲,只要他努力隨着時間增長的師尊待他的好而歡喜了。
他再也不能對那條線通向的盡頭高遠,而暫且不在意。
他不要漫漫長久與日俱增,他要即刻全部。
他不但要師尊未曾給他的,全部的愛全部的好,他還要師尊給了別人的好。
人性自來如此。
倘若一個人待所有人都冷漠,唯獨待你溫和,於是那個人即便只給一個眼神你也心滿意足。
可如果一個人對你極好,卻也對其他人極好,即便他的好堆滿了屋子,你也覺得委屈,覺得空,覺得不夠。
無跡仙尊很久之後才明白這個道理。
許多人總覺得,餓過肚子的人胃會被餓小,只要一個饅頭就能餵飽。
實際上,因爲飢餓過,飢餓的感覺便永遠忘不了,不論喫得多飽,潛意識總會想起餓過的滋味。
這樣的人需要的愛更多更多,怎麼也覺得不夠。
人們總以爲,一無所有的人隨便給他一點他就會滿足,卻不知道有人會因爲一無所有過,於是不是最好的,便什麼都可以不要。
那小瞎子不在惶恐不再小心翼翼,變得優雅從容,擁有了曾經沒有的一切。
無跡仙尊便以爲可以了。
他已經教會了他一切,小瞎子不必再睚眥必報,不必再與人齟齬不知如何解決,已經不需要再張牙舞爪,野獸一樣盲目衝撞。
小瞎子已經安全,擁有被人所愛的能力。
唯獨只剩下一雙眼睛。
當他以爲小瞎子擁有一切,最安全平和的時候,卻是那個人最危險最關鍵的時刻。
終於,一切失控,彌天大禍釀成,一切暴露天光之下。
無跡仙尊深望着那個人小瞎子。
“你到底還想要什麼?還有什麼是你想要,爲師沒有給你的?”
你爲何竟然還是如同小時候一般?
小瞎子跪在那裏,蹙眉的臉上俊秀無辜,孩子氣的委屈天真,顫抖熾熱:“我做一切……我是,爲了師尊,因爲我、我愛師尊。師尊爲什麼不能只愛我?”
他把他教的很好,他給得安全感和溫暖足夠多。
於是小瞎子不但能坦然接住被給予的愛,也能坦然主動地索取他想要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