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劍下蒼天 >第三十八章 江山好
    文歆年慨然一笑,臉上既似欣慰,又似頗爲無奈。

    “我知你二人共歷生死,如今自然情真意切,先前之所以不許你進來探望,那也是怕打擾平安兄弟休息,到頭來反對他傷勢痊癒不利。”

    “不過眼下平安兄弟身子既已見好,你若再想前來倒也無妨,下次便不必如這般遮遮掩掩。”

    “您可要說話算話!”文鳶喜出望外,如同唯恐父親事後反悔般急聲應道。

    文歆年微微頷首,“不過此事總歸要看平安兄弟的意思,倘若他不肯答應,那我也是愛莫能助了。”

    少卿略一愣神,憶起肩上使命,遂拱手爲禮,先行謝過這父女二人此番救命之恩,又轉而正色道:“只是我先前曾受他人之託,恐怕明早便要動身啓程,與二位就此作別了。”

    “走走走!趕快走吧!”

    文鳶面露嗔顏,忿忿然甚爲着惱。文歆年連連搖頭,只教女兒不可賭氣抱怨,而後徐徐道:“受人之託,理當忠人之事。平安兄弟年紀輕輕,已然能有如此擔當,看來我果真未曾看錯。”

    “這很好……很好……”

    他神色稍異,繼續和顏續道:“既然平安兄弟執意要走,文某自然不便強留,只是如今你體內尚存隱疾,仍需悉心調理爲宜。”

    “這樣吧!今晚我再去配上幾副方劑供你路上攜帶,切記連服半月,方得不留後患。如此,也好教我和鳶兒不再替你擔心。”

    “呸!這癡子又有什麼好的?哪一個稀罕爲他擔心?”

    文鳶兩靨微一泛紅,賭咒發願般欲待撇清干係。文歆年忍俊不禁,話鋒一轉,又問少卿可曾把自己所說全都記下。

    少卿聞言,自是求之不得,忙起身再三致謝。文歆年微笑以對,只說這不過是醫者份內之責。

    他自覺無所遺漏,這才招呼女兒一道離開。文鳶心中固然不願,卻只好悻悻隨之動身。不過臨出門前,終是按捺不住心中關切,悄悄側過頭來向身後暗瞥。孰料卻正好與少卿四目相對,不禁登時間漲紅了面頰,如逃也似的匆匆跑向院中。

    夜色方興,黛色溶溶。眼下雖值酷暑,山中卻依舊尚存着幾分料峭寒意。少卿臥牀多日,如今首度走出房門,心情自然大好。顧不得腳下步履蹣跚,依稀只覺目之所及諸般草木林石,無不分外親近可喜。

    他放眼望去,見遠畔一襲身姿曼妙翩躚,恍若風中飛絮輕靈。身旁一團灰影晃動倏忽,始終未離寸步,想來也自是先前那小小猿猴無疑。

    “難得平安兄弟有此雅興。請坐,請坐。”

    少卿稍一怔神,方纔發覺此間主人已緩緩走到跟前。便隨他信步,來到院中幾張石凳邊上。

    文歆年面色恬淡,請少卿與自己對面而坐,目光極爲柔和,自始至終未曾在女兒身上移開半刻。

    “連日來承蒙文先生照料,平安實在無以爲報。明日一別過後,也不知從此是否還有再會之期。”

    少卿恭恭敬敬,再度向他稱謝。文歆年靜靜聽了,卻只哂然一笑,眉宇之間洞若觀火。

    “平安兄弟心中如有疑惑,不妨這便一吐爲快。”

    “文先生……”

    少卿悚然動容,似未料到他會如此開門見山。回想當初在那石室壁上所見刻字,方纔沉聲說確有一事想要當面討教。

    “當日聽您說起,那冰玉紅蓮從來只生長在極西之地的大雪山上。既然如此,那又爲何會莫名其妙,忽然出現在了江陵?”

    “你有此疑問,那也的確合在情理之中。”

    文歆年若有所思,遂將自己所知和盤托出道:“說來那山中的冰玉紅蓮其實並非天然生長,而是早年間由一位劍俠途徑此地之時,刻意將其留存。”

    “當時我與鳶兒初回故土,也是之後才聽鎮上之人提起,說這位俠士武功極爲高明,手中一柄烏黑長劍,更有萬夫不擋之勇。”

    “只是冰玉紅蓮向爲天下奇珍,他究竟爲何會將如此至寶棄之不顧,那也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口中微頓,轉而注視少卿,“平安兄弟既是江湖中人,想必總歸是要比文某瞧得更加通透些的。”

    “平安本事微末,如何能與這等前輩高人相提並論?”

    少卿嘆一口氣,見文歆年一副和顏悅色,終究漸漸變得隨意起來,“早前文鳶姑娘與我閒談,言道您曾經身居廟堂。先生世間大能,若要憑此揚名立萬可謂易如反掌,卻又爲何反倒隱居不出,在這山野之間蹉跎歲月?”

    “這孩子還真是什麼都肯同你說起。”

    文歆年亦不以此爲忤,反倒面作苦笑,好似感慨萬千,“鳶兒此話倒不算假,只是巫醫巫醫,醫者尚在巫後,歆年雖也曾身着一身朝廷命服,卻從不敢與世君子們忝稱同僚。”

    “況當今之世,廟堂之上,奸佞當道。四境之內,豺虎狼行。尸位素餐已屬難能可貴,更有甚者魚肉百姓作威作福,自己卻猶然沾沾自喜,以爲乃是莫大殊榮!君子?唉!又有幾人真能德合於此?”

    少卿心頭一懍,只覺此刻自己面前之文歆年,實與平日所見截然判若兩人。當下挺起胸膛,繼續開口追問。

    “上醫醫國,既然如此,先生何不表率衆人,無論如何總也勝過……”

    “表率衆人?”

    文歆年神色忽黯,好似意興闌珊般將這四字喃喃重複一遍,“朝野昏昏,舉世皆濁。指望一二清流振臂一呼,便可澄清玉宇,從此天下太平?”

    “難!難!難!”

    月華如水,幽幽寒芒灑在其人臉頰,一時更添無計彷徨,“就如你我眼前之夜,漆黑一片,不知盡頭。燭火再亮,充其量也只能只能照耀腳下方寸道路,等到自身光芒散盡,那時又該如何是好?”

    “這……”

    少卿口內訕訕,默然呆坐半晌。俄頃撣落衣袖間料峭露華,澀然感慨道:“家師亦曾與我講起,仁宗朝慶曆新政,務在整肅吏治,裁撤冗員,可凡使舊制不變,一切終究於事無補。整肅一批,便會有另一批步其後塵。裁撤一人,則會有新一人翹首以盼。”

    “趨之若鶩,慾壑難填。只是彼此所求所謀,說來說去還不盡是百姓血淚,還不盡是民脂民膏?”

    “令師有此感悟,足見心中無上胸懷!”文歆年眼蘊微光,頻頻點頭稱是,“疾在腠理,燙熨可及。疾在人心,藥石何醫?有些人穿上這緋袍玉帶,便紅了雙眼。戴上這雁翅烏紗,便失了本心。只顧投機鑽營,不諳生民疾苦,只想欺上瞞下,不理世事艱辛。只可見鳳閣龍樓連霄漢,殊不知玉樹瓊枝作煙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