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劍下蒼天 >第五十六章 恩義絕
    “小少卿!不可放肆!還不快向你家先生叩頭賠罪!”

    離陽殿內氣氛微妙,一時滴水凝冰。邢懋言佯作慍惱,實則卻在暗中有意迴護。渠料少卿竟對此全不理會,目不轉睛望向恩師,眉宇之間殊無退縮。

    “彼時我另有要事,實在難以抽身,這才終歸來的遲了。”

    璇燭並未因他此舉大動肝火,而是開誠佈公,直言不諱道。

    奈何恩師愈是說的如此輕描淡寫,便教少卿愈覺五內如焚,當下不顧一切憤然開口,近乎質問般厲聲大叫。

    “少卿倒想知道,究竟是何等樣的要事,在先生看來竟比本教百年基業更重,竟比萬千同門安危更重,竟比……竟比鮮于太師父的一條性命更重?”

    聽到鮮于承天之名,在場衆人臉色不由盡皆一黯。回想其在青城山中輩分最高,平日行事雖頗爲嚴苛,其實卻對人人皆有莫大恩澤,就連文鳶亦對他早前命子昀送來的那張字條念念不忘,至今依舊感懷在心。如今承天既歿,偌大教門之內着實上下同悲,誠爲可嘆事也。

    “教主如何行事,自有其心中斟酌,顧師侄……”

    見少卿步步緊逼,形勢一觸即發,仇以寧遂又在一旁開口。未想卻遭璇燭直接打斷,更一反常態,皺眉沉聲道:“此乃教中機密,不便輕易示人。你只管回去好生歇息,等到日後時機成熟,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等到日後時機成熟?”

    少卿心如死灰,莫名把這話重複一遍,陡然竟擡手戟指恩師,總算強忍着並未哭出聲來,“等到那時,莫非您便能教鮮于太師父重新活轉了麼!”

    “您武功卓絕,本可不費吹灰之力便教各派無功而返,爲何卻遲遲不肯現身,反要讓鮮于太師父獨自一人去對付這許多奸賊惡人?”

    少卿脣間囁嚅,初時尚可自持,只是隨胸中悲慟愈加洶涌,到頭來終究再難有所壓抑。在場衆人本就悼於鮮于承天之死,如今見他這副模樣,一時難免感同身受,紛紛低下頭默然不語。

    璇燭臉色稍異,好似微微有些着惱。一振衣袖,怫然不悅道:“你心中若還有我這個做先生的,那便即刻回去靜養!凡事待你傷勢大好後咱們再議不遲!”

    “倘若先生原是個貪生怕死,置一衆同門性命於不顧的齷齪小人,像這樣之人的話……少卿其實不聽也罷!”

    “小猴崽子!你……你這說的是什麼鬼話!”

    柏柔兩靨慘白,不願眼看這師徒二人反目成仇,只是才一動彈,便覺腦內天旋地轉,喉嚨深處陣陣腥甜直衝牙關。白大有心下大急,忙將她抱至一旁,好一陣推宮過血,才使妻子處境轉緩,勉強沉沉睡去。

    “大有,你先送小柔回去歇息。”

    璇燭語出關切,當下暫將少卿之事擱置,轉向白大有溫言說道。白大有雖一向將妻子視若珍寶,卻也知當前正是緊要時刻,便只是抱緊柏柔不願動身,後經殿內一衆同門紛紛規勸,這才勉強下定決心離開。

    “柏師妹當真是好福氣!明明早都是老夫老妻了,大有卻還能像這般真心,難得!難得!”

    眼見二人離開,慧能原想借機打個圓場,可放眼望去只見人人臉上凝重陰沉,哪裏有半分和緩?須臾,璇燭微微一陣輕咳,不緊不慢道:“依你之見,如今咱們又該怎樣?”

    “少卿不肖,卻也曾聞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少卿挺直胸膛,縱然用力過猛,以至眼前一片五光十色,卻還是大聲高呼道:“請先生即刻親率我等下山,教那些登堂入室,殺我同門之人血債血償!教各派這許多道貌岸然之徒血債血償!教他楚人明……血債血償!”

    “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對曰:寢苫,枕幹,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鬥……先生……這不是您曾經教給少卿的麼……”

    離陽殿中,惟聞四下呼吸之聲此起彼落,恍若濤山,未可斷絕。其實少卿適才所言,又何嘗不是在場旁人心中所願?只是礙於璇燭身份,與彼此間往日情面,這纔不便隨聲附和。

    然面由心生,衆人雖三緘其口,卻不由俱從各自臉上看出諸多異樣。一時都在暗中長吁短嘆,目之所及,盡是一派感慨傷懷。

    只是凡此種種璇燭雖看在眼裏,卻絲毫無動於衷,“此事我已有安排,凡我青城門下務須奉命行事,不必再行多言。”

    “既然如此,少卿今日情願同青城山一刀兩斷,從此再無瓜葛。”

    少卿萬念俱灰,終於破滅了心中最後一絲希冀。脣角不自覺間一陣痙攣,眼望面前這被自己視若生父之人,心中忽的苦澀洶涌。

    他怔怔而笑,雙膝一軟,就此拜倒下來:“先生十餘年來諄諄教導,少卿今生今世永不敢忘。只是鮮于太師父因我而死,我……我定要親自爲他報仇雪恨,以楚人明項上人頭,慰他老人家在天之靈!”

    “先生……這是我最後一次如此喚您,今後還望您善自珍重,時時愛惜身體。你我師徒二人……從此後會無期!”

    一語言訖,他即鄭而重之,向恩師接連叩首。身上諸多傷痛似在頃刻間不翼而飛,頭也不回便往外面走去。

    “平安!”

    少卿足下一頓,見文鳶兩睫撲簌,正是在爲自己擔憂不已。影影綽綽間,他腦中又覺好生感慨萬千,方知這世上從來萬事不孤,終有和自己同病相憐之人。

    曾有一瞬,他本想走到文鳶面前,便同其放肆哭過一場。只是又恐旁人趁機挽留,自己一時心軟,說不得竟會當真轉念留下。

    既已開弓,那便再無回頭之箭。少卿心念一橫,遂朝她哂然而笑,不再多言其餘。文鳶急形於色,下意識便要開口,卻覺手腕間被人緊緊一攥,愕然轉頭一望,分明乃是仇以寧正向自己暗使眼色。

    大門吱啞,應聲而開。萬縷霞光自一條逼仄縫隙間傾瀉而入,恍若長津頃瀾,湯湯漫灑流溢。少卿腦內迷懵,但覺這光芒格外刺眼,不由伸手蓋住眼簾。只是這霞光卻似無孔不入,任憑其如何遮擋,眼中依舊有淚如傾,片刻打溼胸前衣襟。

    步履蹣跚,且行踟躕……

    “教主!少卿小子雖說有錯,可……可咱們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他自個兒去送死吧!”

    慧能又驚又急,眼看外面再也沒了動靜,不由教臉上橫肉條條飽綻開來。只等着璇燭一聲令下,則就算是用強,也非要把少卿帶回山上不可。

    璇燭臉色蒼白,半晌緘口不語。須臾,竟意興闌珊般擺了擺手,獨自踱步退往內堂。一時之間,偌大離陽殿中只餘下一衆青城耋宿瞠目結舌,彼此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