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劍下蒼天 >第一百章 約三章
    文鳶一時啞然,其實於心底深處,又何嘗不知雪棠所言端的分毫不假。

    權勢熏天者自恃足可倚仗,從來只道處處高人一等,何時曾將天下兆萬生民分毫放在眼中?便如適才二人,於那貴公子而論不過區區螻蟻一般,不過掌心玩物而已。

    招之即來,揮之則去。生死安危,豈值一提?而便是如此不可一世之人,充其量卻只不過是當朝奸佞手下一員爪牙鷹犬。放眼天下同此相類,抑或比之更爲囂張跋扈者,那又何止數以萬計?

    凡此衆人,於平日之中爲所欲爲,行兇作歹,而遭其戕害遺毒的萬千無辜百姓,又是否能如今日這對情侶般運交華蓋?諸如此類縈繞在心,直攪得少女腦內昏昏,只覺頭痛欲裂。

    “你是想說,但消這江山改朝換代,姓了完顏……從此世上便再不會有如類似之事發生?”

    “不,但卻足可保今後數十年歲月承平。”

    文鳶一席顫聲問話,可待輪到雪棠開口時分,所答卻着實大大出乎其人預料。

    她一語言訖,更毫不隱晦,直接又是一番誅心之論。

    “當今金帝治下民風,固然遠較中原質樸淳良,可欲念似海,人性實惡,即便如今最是剛直不阿之人,但須假以時日爲這花花世界迷亂雙眼,便自會徐徐蛻變本心。直俟有朝一日,另得旁人振臂一呼,再將這偌大天下掀翻打碎,自此循環往復,永世無窮無終。”

    “此事古往今來皆是一理,從來便無半次得以免之。可饒是如此,凡屬每每江山易手之際,世人卻仍舊大可一掃前朝積弊,暫得一時萬象更始。至於似這等破而後立,曉喻新生之法究竟是否值得……那便要看人人心中到底作何以觀了。”

    “破而後立,曉喻新生……”

    文鳶指端微顫,喃喃將這幾字重複一遍。不知不覺,掌心早已被一層細密汗珠微微濡作溼潤。

    影影綽綽間,她心中一方思緒飄揚輾轉,恍惚回至從前。回至當初父親慘死,自己亦遭楚人明視若玩物,隨手賞賜於人之日。

    她先是怔怔發笑,後又轉作嗚咽,從最初小聲啜泣,片刻終於放聲痛哭。兩行清淚潸然而落,同其頰間血污融爲一處,反倒愈顯絕美不可方物。

    “好了好了,那些……都已是從前之事啦……”

    雪棠見狀,幾乎不假思索,便張開雙臂將她攬入懷中,“從今往後,我……我便好好的陪在你身邊。”

    “你明明什麼都知道!你明明什麼都知道……”

    文鳶泣不成聲,一顆頭顱在其胸前越埋越深。雪棠心緒如麻,眼見懷中人兒哭的這般傷心,遂展平右手,自她背心不迭撫過。

    “今後只要有我在你身邊……旁人便休想再來欺侮了你。”

    亦不知過得多久,文鳶終於漸漸止住抽泣。月光氤氳,映在她頰間兩道未乾淚痕之上,好似隱隱閃爍流光。

    雪棠忍俊不禁,下意識擡起手來,爲她仔細擦拭乾淨。卻反倒教文鳶兩靨微一泛紅,只覺肌膚陣陣滾燙髮熱。

    “待會兒你若依舊要走,我自不會再命人再來阻攔。”

    “不過若是你已回心轉意,那麼明日一早……我倒還想教你隨我去見另外一人。”

    “我……”

    文鳶滿面錯愕,擡頭見雪棠一臉信誓旦旦,一時竟不知到底是否該信任於她。

    “今日天色已晚,咱們還是暫且回去歇息。無論你走與不走,也都等到明天再做決定不遲。”

    雪棠察言觀色,遂先行開口,旋即緩緩鬆開雙臂,自行朝巷外走去。而既失了支撐,少女身子不覺一陣發晃,一雙妙目遙望其人背影,卻早已再不見了最初時的切齒恨意。

    造化鍾靈毓錦繡,最是微妙世人心。

    翌日清晨,雪棠特意早早前往客舍,舉目卻見文鳶等在門外,身上裝束穿着,亦由從前舊時衣物,換作此前被她視若敝屣般的那件綺繡輕衫。

    此刻文鳶也已察覺雪棠到來,有意無意間似欲迎上,轉眼又滿面漲紅,終究未能邁出半步。雪棠心思過人,反而言笑晏晏,上前喜孜孜道:“不錯不錯!果然是人靠衣裝,便如你現下這般樣子,可就又要比昨日更加美上不止數倍啦!”

    文鳶朱脣緊抿,低着頭不發一言。又被雪棠牽過雙手,樂不可支道:“多謝你肯留下!既然如此,那便隨我走吧。”

    少女口內呢喃,已無心多問要去何處。一路目之所及,雖有亭榭池沼可慰嘉心,在其眼中卻無不黯然盡失顏色。

    又過少頃,雪棠足下忽然停步,就此站定在一座樓閣正前。回眸顧盼,兩靨如被春風沐浴吹拂。

    “好了!咱們這便算是到啦!”

    她以手撫心,長吁出一口氣來。文鳶緊皺眉頭,一時兀自不明所以。不過轉念雪棠一向謀慮深遠,此來必有深意,當下只澀然一笑,低垂着頭緘口不語。

    “先生。”

    發覺有人前來,門口守衛遂迎面趕來。待認出來者乃是雪棠,忙又恭恭敬敬朝二人行禮。

    雪棠微微頷首,問道:“裏面之人,如今狀況如何?”

    “回稟先生,那人現下一切安好。”

    雪棠秀眉輕分,正欲親自進屋去看,未曾想卻被那守衛攔在前路,滿臉惴惴糾結。

    “你這是何意?”

    她面色倏沉,饒是殊無半分武功,卻依舊不失凜冽肅殺。

    那守衛不敢怠慢,忙道:“非是屬下有意阻攔,而是……而是先前殿下早已交下嚴命,任何人不得踏入此地半步,否則……否則……”

    “否則一律格殺勿論?”

    雪棠雙目如炬,索性將他想說卻不敢說的後半句話脫口而出。那守衛誠惶誠恐,更在其無形威壓下不迭後退,連大氣也不敢稍稍喘上半口。

    “我且問你,你可是我慕賢館門下中人?”

    “回稟先生,小人正是。”

    “好極,那這慕賢館上下又當聽誰號令?”

    “自然該唯先生馬首是瞻。”

    “既如此,那麼我現下有命教你讓開,你又何敢獨獨忤逆不從?”

    “我……”

    那守衛頓時語塞,一張臉膛忽紅忽白。好在雪棠並未咄咄逼人,而是舒展眉頭,循循善誘道:“人無信不立,當初你們走投無路,拜入我慕賢館中時,人人都曾許下重誓以死效命。”

    “倘若如今自食其言……我單是怕你從此在這世上再無半寸立錐之地吶!”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