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鳶妙目圓睜,不免頗爲詫異。只覺自己身在異鄉,如何會有什麼老友可見?看來這也多半乃是雪棠一句刻意爲之的寬慰之語罷了。
相較之下,反倒是其話裏另外一樁事情,不由令少女心頭一懍。當下將身子半偎在雪棠胸前,兩睫倏忽,奇聲問道:“您又要隨軍南下了麼?”
雪棠微微頷首,亦將她愈發抱緊數分。二人彼此相擁,兩顆心臟滾燙炙熱,便在這夤夜裏砰砰直跳。
“前次揮師伐宋,一則輜重器械難以爲繼,二則中原各路勤王之兵皆已啓程,故纔不得不偃旗息鼓,以圖今後來日方長。”
“所幸趙宋皇帝怯懦昏聵,急惶惶訂立城下之盟,方使我軍此行大有斬獲。今上下將士思戰,帳前糧草已足,正是一舉入主中原,定鼎天下的大好時機。”
雪棠口中一頓,繼續又道:“據我料想,不出數日之內大軍必會有所動作,趕在歲尾之前,再度齊發向南。”
“我……我隨您同去!”
她話音未落,文鳶已極力半欠起身,眉宇間憂形於色。
雪棠看在眼裏,本意不願教她再度前往涉險,可面對其人一雙盈盈瞳眸,終究還是回心轉意,點點頭答允下來。
想是今夜經歷良多,文鳶蜷在雪棠臂彎,不多時便昏沉沉漸行睡去。雪棠目蘊柔光,輕輕爲她蓋好被角,又在一旁默默陪伴許久,這才獨自起身挪步。
等來到外面,她卻並未急於離去,而是轉頭於廊下坐定,舉目環顧周遭,自連天墨色中緩緩一聲輕嘆。
而今飛雪初霽,朧月寄於梢頭。時得微風穿庭繞戶,遣送點點料峭參差。雪棠肩頭微顫,不由擡手扯緊身上衣衫,無意觸及滿頭披落青絲,竟發覺其中不知何時,早已生出數許崢嶸白髮。
她兩靨微妙,慨然付之一笑,始知歲月無情,暗裏催人蹉跎。五指收縮,握一把白雪在手,轉眼又化作水流,自掌心微微沁潤寒意。
“你對此人,倒還真是格外青眼有加。”
腳步沙沙,由遠漸近。雪棠臉色一變,登將原本悵然收斂。循着聲音來處遙遙望去,所見乃是一條挺拔身軀踏雪而來。一張冷峻面孔只被月光隱約照亮半邊,卻足可令人竦然不敢直視。
“殿下。”
雪棠面作肅穆,既見來人正是宗弼,當下起身斂衽爲禮。又回頭朝屋中望過一眼,不卑不亢,拱手說道:“此間非是說話之地,還請殿下隨我移步。”
二人同行來到前殿,雪棠命衆僕役退下,待屋中除自己和宗弼外再無旁人,當下尋個位子坐定,但卻只是一杯一杯獨自飲下茶去,偏偏不肯再發一言。
“這次你以身犯險,故意讓那位顧少俠擒住,又藉此放這二人一條生路,贈予他們解毒之法。宗弼駑鈍,不知這其中究竟藏着何等深意?”
面對宗弼這番早有預謀,雪棠卻無絲毫慌亂。反而同他坦然直視,言辭如劍,端的咄咄逼人。
“提及此事,我倒同樣想請教殿下。”
“殿下是否是因早便知曉,有人將要潛入我慕賢館中,故才特地命辛麗華前去護衛仇堂主安危?”
見宗弼半晌不置可否,雪棠暗裏已然有了答案。心中激動關頭,險些竟將桌上杯盞打翻在地。
“我原以爲你本該是個務實之人,想不到竟也同樣囿此等無聊之事。”
宗弼語氣清冷,待於口中微微一頓,才又傲然續道:“你因這樣一個廢人,以至處處束手束腳。如今我命人替你剪除顧慮,教那姓文的從此死心塌地聽命於你。這又有何不妥之處?”
“你!”
雪棠嘴角痙攣,掌心隱隱沁汗。然仇以寧既已身死,縱再多言亦屬無益。一時沉下面孔欲待離開,卻遭宗弼邁步擋住去路,兩眼如炬,森然發問道:“你還未回答我,到底爲何要放了他們?”
知自己斷然難以走脫,雪棠乾脆重新坐下。擡起頭同他凝視須臾,口中不乏意味深長。
“讓他們把解藥帶回,留下當今天下各派的活口,總歸是要比青城山一家獨大來得好上甚多。”
“喔?倒要向先生討教。”
雪棠秀眉微蹙,雖有周遭爝火熊熊,卻依舊只覺陣陣惡寒刺骨,“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當今天下各派同青城山爭鬥日久,雙方均有人命在彼此手中。即便這次果然蒙獲新恩,可若要他們摒棄成見,從此冰釋前嫌,那也斷然絕無可能。”
“而如此一來,縱然青城楚家皆有心籠絡江湖世人,以同本朝針鋒相對。只要暗中依舊有人掣肘牽制,便定會得於事倍功半,處處踟躕受阻。”
“江湖世人?”
宗弼一聲嗤笑,面上流露鄙夷。轉將目光遙遙投向南面,儼然可見中原萬里山川河澤。
“所謂江湖世人,說到底不過盡是些烏合之衆。”
“我只需遣副將一員,偏師數萬,所到之處自可斬草除根,片瓦不留。哼!又何必如同這般煞費苦心?”
他此話固是一派睥睨天下的王者氣概,然雪棠卻實不以爲然,連連搖頭,正色說道:“俠以武犯禁,自古歷朝歷代,從來不乏帝王欲將江湖中人斬盡殺絕。可何以至於今日依舊生生不息?”
“一言蔽之,皆因朝廷羽翼不足牢籠天下,陰影暗處,自會悄然滋生萌發。便如同野草一般,雖有枯榮交替參差,但只消徐徐春風至處,則立時又是滿眼草木葳蕤。”
“前人做不到的,我宗弼卻未必也同樣便做不到!”
宗弼站在一旁,一席話語斬釘截鐵。雪棠聽罷,除卻起初數聲冷笑,既覺二人話不投機,索性便也再無多言必要。遂二度起身,拂袖欲走,只在原地拋下一句傲然話語。
“既然您認定此舉於事無益,看來反倒是在下自作多情。但願殿下今後心想事成,手創一番不世功業。”
“先生且慢!”
眼見雪棠竟要離去,宗弼即行上前阻攔。無意中,二人雙手肌膚相碰,自半空糾纏貼在一處。
雪棠面孔倏沉,猛然將他一把推開。直至二人相隔數丈,才怫然申斥道:“你我之間無名無份,殿下既爲皇室貴胄,便應時刻自重身份,斷不該行此輕浮孟浪之舉!”
“你想要名分?”
宗弼聲色俱厲,終於有些動怒。提起掌來,“啪”的拍在手邊桌上。那木桌喫力不住,登時“喀喇喇”化作一地狼藉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