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南祁風華錄 >第01章 紅衣少女
    夏侯紓撥開止步不前的香客,一路向着事發地點快步走過去。

    事發處,一個約莫三十出頭的婦人正跪在石板路上嚎啕大哭,旁邊還跪着一男一女兩個僕從,眼睛直直的盯着山崖下,均是一臉死色。

    那婦人衣着考究,神情悲切,若不是兩名僕人死死拉着,只怕也要跟着下去了。她一邊焦急地留意着山崖外的動靜,一邊向旁邊圍觀的香客苦苦哀求。

    圍觀的香客們除了表示同情,卻無一人敢上前,哪怕是去安慰一句。

    “娘,救救我,我不想死!”

    崖壁下,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持續不斷,一聲比一聲微弱,也一聲比一聲絕望,緊緊牽動着婦人的心神。

    婦人淚眼婆娑,卻又無可奈何,只得一遍又一遍的向人羣求助:“求求你們了,救救我的孩子吧!他今年才滿十歲,自幼乖巧懂事,體貼孝順,今日上山,也是爲了給他父親祈福!”

    人羣中有細細的嘆息聲和嘀咕聲,卻依舊是沒人敢站出來。

    男孩所處的位置實在太危險了,一個不小心,不光救不了人,還會搭上自己的性命。而他們不顧艱險來護國寺上香,也有自己的使命。

    沒人想把身家性命折在這裏。

    夏侯紓繼續往前走了幾步,順着衆人的視線和孩子的哭喊聲往崖壁上瞧了瞧,便見那個掉下去的男孩不過十來歲的樣子,稚氣未脫的臉上掛滿了淚痕。好在他運氣還不錯,正好被長在崖壁上的一顆碗口粗的松樹給擋住了,在他下面也參差不齊的長着幾棵同樣大小的松樹。

    男孩此刻正死死地抱着樹幹,眼睛裏充滿了淚水和恐懼,想來也撐不了多久。

    夏侯紓掃了一圈圍觀的香客,老幼婦孺居多,但也不乏年輕力盛的男子,然而他們一個個都只是呆呆站着、看着,議論着,連個正經想辦法的人都沒有。

    夏侯紓頓時覺得心涼,便對跟在身後的云溪說:“你看到了嗎?這種時候連佛祖都不保佑前來參拜他的人,何況是不相干的外人呢?光這麼看着,人就能自己飛上來了嗎?”

    夏侯紓說話的聲音不小,除了云溪,周圍的人都能聽見。

    話音剛落,圍觀的衆人大夢初醒般將目光齊齊投向了一身紅衣的夏侯紓,只覺得她的存在格外扎眼,話也尤爲刺耳。

    立即有好事者反駁道:“好大的口氣!你要是厲害,就下去救人啊!光說我們有何用?”

    夏侯紓原本只是諷刺幾句,沒想過會與人產生口角,驟然聽了這話,心裏也十分不痛快。她看都沒看對方一眼,冷聲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去救人?”

    衆人聞言後,看她的眼神從震驚變成了懷疑,繼而又多了幾分嘲諷與蔑視:近來連續下了那麼久的大雨,崖壁上溼滑無比,除了那幾棵碗口粗的松樹,便是一些肆意生長的雜草和青苔,別說她一個嬌弱的女子,就算是個身手矯健的男子,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把那男孩救上來。一個狂妄自大的小女子而已,說大話也不看清楚清醒情況!

    “多謝恩人!多謝恩人!”

    求助的婦人最先反應過來,她先是一個勁的朝夏侯紓所在的方向磕頭,但當她擡頭看清說話的是個年齡只比自己的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嬌俏女子後,卻又愣了一下,眼神裏逐漸露出懷疑之色。

    她似乎在短暫的片刻就已經做了一番思想鬥爭,最後咬緊牙關說:“姑娘大恩,民婦沒齒難忘,可這山崖陡峭,稍有不慎便會摔個粉身碎骨。姑娘雖爲女子,卻生了一副菩薩心腸,我感激不已。可即便我救子心切,也不敢害了姑娘性命啊!”

    夏侯紓還沒答話,便見人羣中,一個男子左右看了看同伴,然後往前站了半步,瞪着夏侯紓挑釁道:“你說你要去救他,你憑什麼去救?莫不是空口白牙的說上一句,博個虛名罷了?”

    夏侯紓嘴角微揚,睥睨着挑事的男子,不緊不慢地說:“就憑我出門不光帶了一張嘴,還帶了腦子。”

    “你!”男子被氣得青筋暴起,但又自持讀書人的氣度,不能失了體面,他捂了捂胸口,遂指着夏侯紓說,“你一個小女子,如此目中無人,還出言不遜,簡直有辱斯文!”

    “你倒是斯文。”夏侯紓反脣相譏,“如此緊急的時刻,你不想着怎麼救人,反而言語挑釁我一個想要救人的小女子,我看你的聖賢書都白讀了。”

    “牙尖嘴利!毫無教養!”男子氣得大罵起來。

    “我有沒有教養自有我的父母管教,不需要你來評說。”夏侯紓輕笑着四兩撥千斤,卻還不忘繼續嘲諷他,“只是你自持讀書人的清高,卻未見讀書人的半分氣度,你的夫子要是知道了你的這般行徑,只怕也會氣得不認你這麼個學生吧?”

    “小女子難養也!”男子暴跳如雷,若不是受場地限制,幾乎就要撲過去打她,但馬上就被同伴拉住了,紛紛勸他別再說話。

    “斯文敗類!”夏侯紓罵完,也不再理會衆人的懷疑與嘲笑,只一心觀察崖壁下的情況。

    光禿禿的崖壁上,除了男孩抓着的那棵松樹,周圍還稀稀疏疏的長着四五棵大小相近的松樹。

    夏侯紓曾聽家中侍弄花草的婆子說過,松樹的根系發達,向來有百尺盤虯龍之說,這對於營救來說絕對是個優勢。計劃好如何施救後,她再次打量了一下並未散開的香客,一臉嚴肅道:“生死存亡之際,還請各位行個方便,都站開些。”

    “對啊,人命關天,你們都趕緊讓開一些吧!”云溪早就看不下去了,也幫着在旁邊吆喝。心想在場的不乏身強力壯的男人,卻都不及自家姑娘一個女子,偏偏苦主還懷疑自己姑娘的能力。她越想越氣,接着又說:“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們不幫着救人就算了,可別耽誤我家姑娘救人!”

    香客們面面相覷,最後又將目光重新落回夏侯紓身上,似乎從她冷若冰霜卻又寫滿了認真的臉上看出了某種堅定,趕緊聽話地往旁邊挪開。

    本就狹窄的空間終於寬敞了些,夏侯紓這纔看向依然跪在地上的婦人,說道:“大嬸,請你也站到旁邊去吧。”

    “可是……”婦人看了看崖壁下哭喪着的兒子,又望向夏侯紓,神情感激卻又有幾分不忍。

    真正慈悲的人,從來不是慷他人之慨的人。

    婦人一心要救自己的孩子,卻也擔心別人的孩子會不會因爲出手相助而有性命危險,這點讓夏侯紓稍感欣慰。

    夏侯紓笑了笑,安慰道:“大嬸,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的孩子救上來的。”然後轉頭看向圍觀羣衆,又問:“你們之中可有人攜帶繩索?”

    大家都是來上香的,自然不會有誰特意帶這種無關的東西。衆人你望我,我望你,沒人迴應。

    許久之後,人羣中響起一個蒼老而微弱的聲音,試探着問:“我這裏倒是有一條牽牛繩,你……要嗎?”

    衆人循着聲音看過去,卻是一個約莫五十來歲的老者。老人身形消瘦、皮膚黝黑,臉上的皺紋如樹皮般緊密,頭髮卻已經蒼白了,更顯老態。他身邊還跟着個七八歲大的面黃肌瘦的小女娃。女娃怯生生的躲在老者身後,雙手緊緊拽着老者的衣角,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兩人都是很普通的打扮,甚至還有幾分寒酸,與周圍乾淨整潔的香客形成鮮明對比。

    老者見衆人都盯着他,很是忐忑,低聲解釋說:“老朽姓韓,青州人士,年前兒子兒媳都得病沒了,只留下我這個老不死的和一個不經事的女娃。聽聞護國寺香火靈驗,老朽特意帶着孫女從青州趕來祈福。”說到這裏,他面露尷尬,默默壓低了頭,苦笑了一聲又說,“先前爲了給兒子兒媳治病,家裏能換錢的都變賣了,就剩一頭養了近十年的牛沒人看得上。我們搭了輛牛車,一路趕來。豈料途路遙遠,牛老了,才走了一半路程也沒了。無奈之下,老朽只得將牛賣給了牛肉販子,換取了些許盤纏。又想着那頭牛養了近十年,有了感情,便留了一條牽牛繩做念想。”

    在場的雖然都各有各的煩心事,需要請求佛祖庇佑的,但是聽着老人說完,衆人都沉默了。

    老者以爲衆人是在嫌棄他的牽牛繩,又小心翼翼往周圍打量了一番,最後看向夏侯紓,解釋說:“這牽牛繩我是洗過了的,若是姑娘不嫌棄,能夠用它救下這崖下的男娃,也是老朽一家的造化。”

    夏侯紓心裏想着要救崖壁上的孩子,便衝着老者露出一個善意的笑容,說:“老伯,好人有好報,您與您的孫女一定會福壽安康的。”

    老者先是一愣,而後會心一笑,露出了滿臉鬆散的皺紋,遙遙地向夏侯紓作了個揖,道:“借姑娘吉言!”

    老者一家身世淒涼,帶着個女娃一路趕往京城來拜佛,已是掙扎之後的無奈之舉。這一路行來,他們風餐露宿,囊中羞澀,已經許久沒有得到過他人的善意了,偶然聽到夏侯紓一席話,頓感欣慰,隨即趕緊從破舊的包袱裏取出了一條牽牛繩,小心翼翼地轉交給身邊的人,請他傳遞過來。

    夏侯紓看着牽牛繩順着人羣逐漸向自己傳遞過來,也看到了鍾玉卿慢慢地穿過人羣跟了上來。

    母女倆目光交織在一起,夏侯紓微微一笑,遙遙安慰母親不必擔憂。然後她轉頭看向掛在樹上的男孩,鼓勵道:“你閉上眼睛,什麼都別聽,什麼都別看,不用害怕,姐姐這就下來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