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均收入冠絕幕府絕大部分官衙的奉行所當差,西野的生活水平雖不算是大富大貴,但也絕不窮酸。
清晨的柔和陽光從窗臺泄進,落到榻榻米上,將不大的廳房一分爲二。
一邊是蒙着淡黃色彩的半個廳房。
另一邊則是被陰影籠罩、現在正享用早餐的西野一家人。
身爲當今家主的西野,自是端坐在主位之上。
他的家人分別按照家中地位的高低,依序坐於他的下座。
“長太郎!不許挑食!快點把醃蘿蔔都吃了!”
西野的母親——阿禾的尖銳嗓音,響徹廳房內外。
“是、是!”
長太郎……即西野的兒子,被阿禾突如其來的斥責嚇得不由縮緊雙肩。
在快聲應和之後,他連忙將面前碟子裏的醃蘿蔔都扒拉到碗中。
西野的家是一個十分典型的四口之家——他本人、母親、妻子、兒子。
西野的父親早年因病去世。
6年前,西野在母親的極力撮合下,與一位同樣是御家人出身的武家之女成親。
翌年,西野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也就是今年已5歲的長太郎。
經過多年的磨合,西野一家的日常相處雖仍偶有矛盾,但總體還算是其樂融融。
常言道:嚴父慈母。
然而,西野家的情況卻跟這條俗語有些出入——他家不僅有嚴父,更有嚴母。
西野的父親猶在世時,就是一個不苟言笑、待人待己都很嚴厲的人。
而其母親較之其父,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阿禾出身自一個視傳統、祖宗之法爲至高真理的保守家庭。
每日早上起牀後,全家人都會畢恭畢敬地朝着江戶城的方向三拜九叩。
喫飯前必會以至誠至虔的語氣感念將軍大人的大恩大德,感念多虧了將軍大人的恩露,他們才能喫上飯。
在如此環境裏成長的阿禾,於耳濡目染之下養就了古板、守舊的頑固性格。
她時常將“武士道”、“克己奉公”、“誓死效忠”等詞彙掛在嘴邊,平日裏最常讀的書籍是山本常朝的《葉隱聞書》。
阿禾閱讀《葉隱聞書》的勤奮勁兒,光用“韋編三絕”來形容都顯得不夠恰當——西野都數不清他的母親究竟翻爛過多少本《葉隱聞書》。
【注·葉隱聞書:成書於1716年,是由佐賀藩的山本常朝口述,田代陣基用七年的時間筆錄而成。此書被評爲武士道的經典,此書之於武士道,堪比《論語》之於儒家。該書開宗明義“武士道者,死之謂也”,主張“‘赴死、忠義兩全’乃武士道的終極追求”】
腦子裏塞滿了這些腐朽思想的阿禾,會如何教育自己的子孫後代……可想而知。
“長太郎,你到底要我說多少次才懂啊?身爲武士,絕不可挑食!”
阿禾的年紀雖大,可她的眼神卻依舊銳利、有神。
“這個世上有多少人別說是醃蘿蔔了,連蘿蔔乾都喫不上!”
“你知不知道你能像現在這樣喫醃蘿蔔喫到飽,是多麼大的幸運?”
“國家時下風雨飄搖,海外諸夷姑且不論,西國的長州藩等亂臣賊子卻是隨時都有可能趁勢造反。”
“這個不喫,那個也不喫,此非武士所爲!”
“必須得什麼都喫,才能把身體養得結實、養得健康!”
“唯有擁有一副健壯的身體,才能於日後更好地報效將軍、報效幕府!”
長太郎把腦袋埋得低低的,表情沮喪。
“是……奶奶,我知道了……”
阿禾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被西野及時制止了。
“好了,母親,別說了。”
西野望着阿禾,嘆了口氣。
“長太郎年紀尚幼,偶爾犯點小錯是情有可原的。你看,長太郎已經知道錯了,你就原諒他這一次吧。”
西野的話音剛落,他的妻子便插話進來,在一旁勸道。
“是啊是啊,婆婆,長太郎已經知道自己做錯了,您消消氣吧。”
在西野夫妻的好言相勸下,阿禾臉上的冷峻線條稍稍緩和。
“哼!”
阿禾用鼻孔冷冷地“哼”了一聲。
“細治郎!你就是太溫柔了!”
“所有的幼齡孩童都是一塊雜質冗多的鐵礦石,必須得多加錘鍊,才能鑄化成鋼!”
“縱容長太郎、對長太郎過於溫柔,可沒法將他培養成堅強、優秀的武士!”
西野無奈一笑,並不回話。
一家子人繼續喫飯。
不消片刻,長太郎放下手裏的碗筷,並把筷子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碗上,雙手合十,對着面前的碗筷和餐桌躬身行了一禮。
“我喫完了。”
“嗯。”
西野輕輕點頭。
“長太郎,你回房讀書吧。”
“是。”
長太郎站起身,踩着不緊不慢的步伐向廳外走去。
就在他的一隻腳已然跨出廳房的門檻時——
“長太郎,等一下!”
他的身後,驀地響起阿禾的大喝。
“長太郎,你的碗裏有剩飯。”
阿禾伸出手,指了指長太郎的碗裏所剩下來的幾粒米。
“類似的教誨,我已說過無數遍了!”
“身爲武士,碗中絕不可有剩飯!”
“哪怕是一粒米也不行!”
就像是聽見這個世上最可怕的魔咒一樣,長太郎的臉色倏地一白。
“是、是的!”
他在急聲應和的同時,以最快的速度轉身回到餐桌前,撿起筷子,以筷尖粘起碗中所剩的那幾粒米。
望着長太郎的這一舉動,阿禾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嗯,沒錯,就是這樣!哪怕只有一粒米,也必須得使用筷子或勺子,絕不可做出用手抓米、伸舌頭舔碗等諸如此類的不雅行徑。”
長太郎已經把剩飯喫完了,然而阿禾依舊沒有停下說教的嘴。
“長太郎,你以爲你是靠誰才喫上那麼好的大米?”
“這都是多虧了將軍大人啊!”
“正是多虧了將軍大人的恩情,我們才能在這麼好的屋子裏喫上這麼好的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