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空氣彷彿凍結了。
木下舞神情木然。
青登難掩愕容。
他認識桐生老闆很久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桐生老闆動怒……
從木下舞刻下的反應來看,她此前也應該很少……或許根本就沒見過桐生老闆對她發這麼大的怒火。
二人的錯愕視線,喚回了桐生老闆的理智。
他面帶愧色地緩緩斂起臉上的猙獰面容。
“……抱歉,我失態了。”
桐生邊說邊低下頭,目光緊鎖膝前的榻榻米。
在眼鏡片的反射下,難以看清他現在的眼神。
“少主,請你體諒我這個老人家的心情。”
“我早就不像年輕時那樣豁達樂觀。”
“隨着年紀的逐漸增長,我就越發討厭生離死別。”
“我這一輩子,實在是見過太多的人離我而去了……”
“我不想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裏,又目睹重要的人……尤其是視若己出的孫女有任何萬一。”
“我沒法跟着你去京都。”
“換言之,你若加入了鎮撫軍,我將無法再像以前那樣默默地守護你。”
“你若有了三長兩短,讓我之後怎麼跟主公交代?怎麼跟……我自己交代?”
“你討厭我也沒關係。”
“認爲我管得太寬了亦無妨。”
“與其讓你去跟法誅黨廝殺,我寧可承受你的憎惡。”
毫不留情的話語。
木下舞的俏臉上漸漸現出躊躇的神態。
她緊緊攥着腿部的和服布料,不甘心地細聲道:
“桐生先生,我能保護好我自己的……”
即使語氣顯得害怕,可她字詞裏所蘊藏的意志卻仍舊堅定。
不過,若論“意志之堅定”,對方不遑多讓。
“保護?你拿什麼來保護你自己?”
桐生老闆不假思索地斥道。
“誠然,你的忍術和拳腳功夫確實很厲害。”
“當你拿出真本事時,縱使是10個獲得過免許皆傳的劍士,也沒法輕易地近你的身。”
“但是,時代變了!”
“請問,如果你面前的對手突然從懷裏掏出一把左輪手槍,你該如何應對?”
“即使是我,面對火炮的轟炸、數十挺火槍的攢射也只能避其鋒芒,更何況是你?”
“還是說,你覺得只要有橘君在,你的人身安全就能得到保障?”
“姑且不論橘君的精力和時間是有限的。”
“你能心安理得地讓橘君像你的保姆一樣,對你寸步不離嗎?”
木下舞緊咬下脣,無言以對——她也沒法開口反駁,畢竟桐生老闆說的都是事實。
儘管仍有部分思想激進的尊王攘夷志士,仍將“精神論”奉爲圭臬,認爲只要英勇向前、悍不畏死,就沒有不可戰勝的敵人,但“刀劍之流已難以同火器抗衡”終究是不可違背的時代大勢。
場面再度陷入僵持……
比剛纔還嚴重的僵持。
桐生老闆直接攤牌,態度強硬得無以復加。
彼此的關係相當惡劣的木下舞和佐那子,她們倆不論是喜好還是性格都大相徑庭。
可唯獨有一點,二人格外相像——她們都很犟!
很顯然,僅憑苦口婆心的勸說還不足以使木下舞回心轉意。
這時,青登敏銳注意到:桐生老闆的情緒是在木下舞坦承自己要跟法誅黨死磕後,纔開始失控的。
此外,桐生老闆的言論重心也一直放在“反對木下舞跟法誅黨產生交集”,而不是“反對木下舞踏足危機四伏的京都”……
想到這,青登忍不住在心中暗忖:
——桐生老闆跟法誅黨之間……是不是曾發生過什麼呢?
對於這個念頭,青登既不敢多問,也不願多想。
(我這一輩子,實在是見過太多的人離我而去了)
桐生老闆適才所說的這句話,如閃電一般竄過青登的腦海。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啊……
青登的臉上泛起苦澀的神采。
若是任由這對老少繼續吵架、爭執,被夾在他們中間的青登也同樣感到不好受。
——總之,還是先繼續收集情報、弄清事態的全貌吧。
一念至此,青登清了清嗓子,轉過頭,朝木下舞問道:
“阿舞,你若想對抗法誅黨的話,也不一定非得加入鎮撫軍吧?葫蘆屋和法誅黨是死對頭,你之後大可直接在你奶奶的麾下做事,這樣一來……”
他的話尚未說完,木下舞就當即搶道:
“我不要!奶奶她暫且不論,他人肯定會因顧忌我的身份而特別關照我。”
“我不喜歡那種被區別對待的感覺!”
“他人在賣命,而我則待在安全的大後方逗貓……這種事情,打死我也不幹!”
又是一番正氣十足、極具木下舞風格的話語。
想來也是。
倘若她是那種貪生怕死、好逸惡勞的人,怎會爲了建一座“技術學校”而四處劫富安貧呢?又怎會爲了打擊法誅黨而不惜參軍呢?
青登既沒去過葫蘆屋的總部,也不認識除桐生和牧村之外的葫蘆屋成員。
因此,他並不清楚木下舞在葫蘆屋內部究竟有着什麼樣的地位。
但從桐生老闆和牧村老大爺對待木下舞的態度來看,她在葫蘆屋內……至少在葫蘆屋的高層裏,多半是一個相當受寵的公主。
這個時候,桐生老闆驀地插話進來:
“少主,難道你就不擔心在加入鎮撫軍後,也被另眼相待嗎?”
“當然不擔心。”
木下舞不假思索地迴應道。
“全鎮撫軍上下,只有青登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其他人都以爲我是普通的、只有拳腳功夫特別出採的職介所手代。”
“我清楚青登的爲人。”
說着,木下舞仰起螓首,筆直注視青登,眼睛閃閃發亮。
“我很確信:在我成爲鎮撫軍的一員後,青登斷不會給予我任何的特權。”
木下舞的賣力誇獎,使青登的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