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揚名四海 >第七十六章 夜話蒼生
    秦揚趕緊去接天心夾來的肉,兩人的筷子正好碰在一起。

    眼前這一幕在他的記憶裏似曾相識,稍加回憶便想起來,正是他還未出山時父母喫飯的模樣。

    他手一哆嗦,險些沒有接住。

    天心目不轉睛地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忽然問道:“你緊張什麼?”

    “沒有,這肉半肥半瘦,險些滑落,僅此而已。”

    天心不依不饒:“能百步穿楊,卻接不住一塊肉,不信。我看,你是不習慣跟我相處。”

    秦揚被看穿心思,表情略顯僵硬:“我……確實不擅長與女子相處。”

    天心笑中帶着幾分玩味:“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我反倒猜不透你是無心插柳還是刻意反其道而行之。”

    秦揚不想和她聊這方面的話題,看向旁邊的爐子,說道:“我一會給你打些水泡泡腳吧。”

    天心四下看了看,疑惑道:“哪裏有水盆?”

    “你牀下就有。”

    天心又看向秦揚牀下,發現空空蕩蕩。

    “看來只有一個。”

    時間不早,兩人抓緊喫飯。天心飯量還是不見長,飯菜大多被秦揚掃蕩掉。

    他將餐具放回食盒,隨後拎起爐子上的水壺,穿好斗笠帶上火把出了房門。

    外邊冷的不行,秦揚一路小跑,直奔懸崖邊的一個吊桶。

    之前他就注意到,這裏都是通過一個個吊桶,從渭水取水。此時水面結冰,必須從懸崖上拋下石塊砸碎冰面,再將吊桶放下去,盛到水後再搖上來。

    秦揚搬起旁邊一塊西瓜大的岩石,探出手臂,隨後一鬆。幾息之後,只聽懸崖下傳來一聲帶着碎裂聲的悶響。

    他又將吊桶拋下去,在木架上慢慢放下。幾番調整,終於取到水。

    下去容易上來難,況且木架已經凍住,兩人一起搖轉手柄都很喫力。

    不過這對秦揚不是什麼難事,他反倒擔心搖的太快把木柄弄壞,不得不均勻的發力。

    一番周折,終於打上水來。他趕忙將水壺灌滿,迅速跑回兵舍。

    這一趟出去的時間不短,他輕輕在房門上敲了敲,按照之前和天心約定好的節奏作爲暗號。

    不一會,天心打開門,秦揚左右觀察一下,沒有發現問題,便迅速溜進去。

    “你怎麼纔回來?”

    秦揚將水壺坐在爐子上,生起火,說道:“這裏取水實在麻煩。我剛剛還怕你睡着了,要是敲不開門,就得在外邊凍一宿。”

    過了不久,水燒的差不多了,秦揚將水倒入木盆。那水壺並不大,全部倒完也將將半盆。

    天心脫去靴子和絨襪,用腳尖試了一下,嘴裏發出“嘶”的一聲。

    “燙麼?”

    天心又試了試,深一口氣,將雙腳猛地按進盆裏。

    “噢噢——”

    天心表情五味雜陳,半似痛苦半似酸爽。雙手捏成拳,左右開弓,不停地捶打膝蓋,彷彿要把遭不住水溫的雙腿錘回去。

    秦揚覺得甚是滑稽,不由笑出聲。誰知她一個冷眼甩過來,將他的笑聲噎了回去。

    他拎起空壺,正要朝門口走去。天心擡頭看過來,問:“你幹什麼去?”

    “我也打壺水,泡泡解乏。”

    天心擡起手臂,示意他停下,說道:“出去一趟太折騰了,我還得等你好久。”

    秦揚將水壺放回:“那就算了。”

    她沉思了一會,看向秦揚。

    “過來,跟我一起泡。”

    秦揚先是一愣,以爲聽錯了:“您剛剛說什麼?”

    “我讓你坐我旁邊,跟我一起泡。”

    “我還是不用——”

    天心不悅道:“別磨磨唧唧的,再不過來水都涼了,早泡完早休息。你當我們明天是去邙殤山頂曬太陽?”

    秦揚猶豫片刻,才坐到天心旁邊。

    天心將腳往木盆旁邊移了些:“你坐那麼遠,能伸進來?”

    秦揚一聲不吭地脫去靴子,往她身邊挪了一寸,卻依然保持着將近一尺的距離。

    天心蹙眉不解,卻看他不自在地盯着對面的牆壁,恍然大悟。

    “你害羞了。”

    秦揚鼓起腮幫子,吹了幾口氣,依然目不斜視:“大人,您慧眼如炬,能看出我的窘迫,就放過我吧。”

    “我偏不。”

    她突然發難,一把拽住他的手臂,目光妖魅邪異:“你真敢把我當女子看?”

    秦揚微微偏過頭,又馬上轉回去,不禁嘆了一聲,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默默地把雙腳伸進盆裏,緊緊貼在一邊。

    天心見秦揚尷尬本就覺得有趣,看他此刻身體僵硬、畏首畏尾,全然沒了面對敵人時的從容灑脫,整蠱他的意念更加強烈。

    秦揚突然一個機靈——不用看就知道,天心竟然踩在他腳背上!

    他胸中氣血翻騰,想從木盆裏抽出雙腿,可天心竟然加了力道,就是不放他出來。

    秦揚臉色難看:“大人,男女授受不親——”

    “你轉過來,我有話問你。”

    他木訥地側過身,卻見天心一臉認真。

    “你說男女授受不親,可結果怎樣?”

    秦揚想起之前種種,不自覺地張開嘴“啊”了一聲,回不出其他話來——

    他和天心“親密接觸”不下百次。牽手已是家常便飯,摟抱早都習以爲常,就算有失禮數地揹她也不止一次。

    不過,他一直告訴自己,都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爲之——

    “我再問你,華陵城北的密道里,你對我做了什麼?”

    秦揚忽地一驚:“您當時不是暈倒了嗎?”

    天心面色不善:“我當時迷迷糊糊,過後便回憶起來了。”

    兩人一時之間都不知如何繼續交談,默契地同時沉默。

    “謝謝——”

    天心率先笑起來,在秦揚手臂上打了一拳:“我於你,雖如皓月於螢火,不過你救了我這麼多次,無論如何也該道聲謝。”

    秦揚搖頭道:“若不是您當初在百崮原逼退天狼騎,我恐怕沒法活着來秦國。”

    天心將搭在他腳背上的雙腳移開,似是自言自語:“我有種預感,明日便能將這裏的恩怨了結。其實——”

    秦揚忽然拉住天心的手,堅定地說:“您不必胡思亂想。只要我還活着,就會誓死守護您。”

    天心呆了一陣,隨即笑道:“大秦既壽永昌,我亦凌雲不敗。不逗你了,我叫你一起來泡腳,是有心煩之事想與你探討。”

    秦揚見她臉色嚴肅起來,不敢怠慢:“請明言。”

    天心嘆了口氣:“難。”

    秦揚不解:“何難之有?”

    “百姓也能頓頓有魚有肉,難——”

    天心指桌上的食盒:“這些你看到了,逆賊竟然可以如此奢侈。而你看不到的地方,過去的門閥士族、現在的貪官豪紳,全都吸食百姓的血肉,養的肥胖憋粗。”

    秦揚心念一動,插了句題外話:“不知您何時開始管理國政的?”

    天心回想一陣,自嘲道:“忘了,可能是自打記事起就開始了。”

    “恕我直言,您有一顆殺伐之心,這倒和傳言中手段凌厲的秦皇頗爲相像——”

    天心笑道:“那你可曾聽聞他勞民傷財,驕奢淫逸?”

    秦揚搖頭道:“沒有。”

    “我給你講個故事。秦西鹿州城,有三個士族祖上都曾有人位居高官,在此經營百載,官府上下和這些士族狼狽爲奸,周邊縣郡被盤剝的苦不堪言。六年前,抄沒這三大士族的家產時,其總額竟然是一府之地七百年的稅收。秦皇用這些錢賑災救民,辦學助農,興修水利;把鹿州田地充公,分給百姓耕種;將那些豪紳的產業低價賣給當地百姓,多家入股共同經營。你覺得秦皇哪裏做錯了?”

    秦揚百思不得其解:“這些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那爲何秦皇的口碑如此之差?”

    “平民百姓受到實際恩惠,但他們不會舞文弄墨,說黃論黑;而那些仕子名家,枉讀了那麼多書,卻可以顛倒黑白,妖言惑衆。”

    秦揚試探道:“敢問鹿州的三大士族最後結局如何?”

    天心冷笑:“株連九族,抄家充公。”

    秦揚不禁唏噓:“這豈不是落人口實?”

    “那些鎮守邊關的兒郎,有幾個是權貴的子嗣?”

    秦揚不知她爲何這樣問:“大多應是貧苦百姓出身。”

    “那些田間忙碌的人,有幾個是門閥中人?”

    “也沒有。”

    天心哼道:“大秦的安定由百姓守護,大秦的土地由百姓耕種。上位者只需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明白基本的道理即可,要那麼多滿嘴仁義道德卻沽名釣譽、中飽私囊的豬有何用?”

    “可世人皆以讀書爲榮,功名雖俗卻趨之若鶩。秦皇對士紳動刀,不怕留下千古罵名麼?”

    “罵名已經夠多了,再多些又何妨?有朝一日,我定要把那些百無一用的名利客和空洞迂腐的爛書統統毀掉!”

    秦揚不禁目瞪口呆:“若真殺光了讀書人,百年之後何人來治理國家?”

    天心聽聞,緘默無言,臉上泛起落寞之色。

    “有的百姓受朝廷恩澤富裕起來後,成了新的豪紳;有的學子寒門出身,爲官後抵擋不住錢財的誘惑。出身百姓,卻反過來魚肉百姓,殺也殺不完。門閥被清,貪腐之風又漸成氣候。比起生氣,我更多是心痛——”

    她頓了一下,看向秦揚。

    “你有何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