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場面鬧得很難看,劉美芳一把年紀的人了,居然不要臉皮,躺在在辦公室走廊裏“削地光”,撒潑打滾說不給她家房子她就不起來,誰勸都沒用。
後來廠長實在看不下去,去車間裏找了四個壯碩的女工,擡手的擡手,擡腳的擡腳,把她給弄走了。
“主任今天找我去談話了。就是馬伯伯家裏的事情。”
燈光下,父子兩人面對面坐着,桌上堆着一打打的新課本,旁邊放着剪刀、美工刻刀和漿糊。
今天上午是開學前最後一次返校,寧小北時隔多年再次踏入小學,捧回了一堆新學期的課本,現在正在包書皮。
這個時候可沒有現成的書皮,寧家也不捨得用彩色的禮物包裝紙來包書,用得都是去年換下的掛曆紙。
這年頭特別流行互相送掛曆,每個廠子到了年底還會找印刷廠特別印製一批帶着自己廠名的掛曆來,讓業務員到處分發,當做宣傳廣告。
其中最受歡迎的題材就是香港明星,名牌跑車,還有就是各地山水風景。
寧老太的牀頭就掛着張曼玉和鐘楚紅的玉照,老太喜歡看美女,尤其是旗袍美人。寧建國喜歡飛機大炮,還有各種輪船的掛曆。
而寧小北則青睞貓貓狗狗,這次包書用的也是貓狗的掛曆紙。
他和寧建國兩人一起動手剪裁,邊包書邊聊天。
“主任伯伯,說什麼呀……”
寧小北放下剪刀,用眼角的餘光看着寧建國。
寧建國一雙巧手上下翻騰,把書冊包的挺硬。
“說讓我發揚風格唄。”
他嗤笑一聲,眼角微微勾起,柔和的燈光一照,當真是玉樹臨風,哪怕只穿着白色跨梁背心都難掩帥氣逼人。
哎,那麼好看的老爸,又會燒一手好菜,怎麼就沒女人喜歡?
都怪我這個拖油瓶!還是個沒血緣關係的拖油瓶。
寧小北內心扼腕。
“那,老爸你怎麼說?”
寧小北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還真怕這次老爸又被說動了,又要“發揚風格”了。
“我說,我家弄堂裏的吳家妹妹,在徐彙區的友誼商店當營業員。”
寧建國答非所問。
“啊?”
看着兒子呆愣愣的表情,寧建國哈哈一笑。
寧建國口中的“吳家妹妹”,就是寧老太的麻將搭子吳家姆媽的女兒,住在弄堂口,綽號“弄堂一枝花”。據說當年也曾經暗戀過寧建國,後來麼……就沒有後來了。
“放在過去,要去友誼商店買東西,光有人民幣不行。要用外匯券的,儂曉得伐?”
寧建國說着,搓了搓手指和大拇指。
寧小北點了點頭。
“外匯券”這個名字,90後00後知道的不多了,也算是一代人的回憶。
過去能去友誼商店只接待外賓和華僑,普通人根本踏都踏不進去,除非你家裏有海外關係,或者能從黃牛手裏搞到外匯券。
就像是隻接待外賓的涉外高級賓館一樣,吳家姆媽的女兒能去那種地方工作,簡直就是祖墳冒青煙。
雖然在95年後,國家取消了外匯券的發行,但是友誼商店的高昂的物價還是勸退了大部分普通羣衆,依然是高高在上,宛如雲端的所在。
“我一進去,主任就請我喝咖啡。小北,有一句說一句,咖啡真難喝,就是外國中藥麼……”
寧小北本來就聽得一頭霧水,偏偏寧建國還要橫插一扛。看到兒子催促的眼神,寧建國終於不弔他胃口了。
“我指着咖啡杯跟他說,這個金邊咖啡杯外面買不到,是買‘雀巢禮盒’送的。而那一套限量的咖啡禮盒也只有在友誼商店才能買得到,是特|供品。”
寧小北擡起頭,綻開笑容,眼睛彎彎的像是兩輪小月亮。
他有點懂了。
“吳家妹妹跟我說了。這個月她們櫃檯一共就賣出去三套,其中兩套都賣給了同一個人。一套送到主任這裏,另外一套本來上個禮拜天已經送到我家門裏來了,但是被我拒絕了……”
“老爸……”
寧小北忍不住低聲叫了出來。
“那個人家裏可是一點都不困難的。吳家妹妹說,他從皮夾裏那鈔票出來的時候,那一打用橡皮筋綁起來的‘青皮’(舊版百元大鈔)少說也有幾千塊呢。”
寧建國笑着勾起手指,颳了一下寧小北的鼻子。
“老爸,牛!一百分1”
寧小北伸出雙手,對着寧建國比出兩個大拇指。
“那主任怎麼說?”
“他說‘我曉得了。’”
寧建國學着主任的樣子,打起官腔來,“不過小寧同志,這件事情,希望你也不要到處宣揚……老馬的事情,還有房子的事情,我會想辦法解決的。你安心回去工作吧。”
真是官腔十足。
寧小北撇了撇嘴,不予置評。
“小北就等着吧,最快到明年,我們就可以搬新家了。到時候,你就不用每天早上刷馬桶了。”
他說着,捏了捏鼻子。
寧小北也跟着不住點頭。
如果沒有這套福利房的話,他們家一直要等到2000年底才能住進拆遷後分到的公房裏去。
而且那一次,自己的老爸又再一次發揚了風格,把底層的房子讓給了家裏有老人的鄰居,選擇了住在六樓——那可是沒有電梯的六樓啊。
現在能夠提前幾年解放,真是謝天謝地。
新書很快就包好了,寧小北按照新發下來的課程表,把開學第一天會用到的書放進了他藍底印着奧特曼的書包裏。
“小北,下去客堂間陪奶奶看會兒電視吧。”
寧建國拿起蒲扇扇了兩下,衝着樓梯說道。
堂屋裏放着一臺十四村的彩電,是前幾年寧建國用廠子裏發的電視票買的。一開始弄堂裏買得起彩電的人不多,大家看的都是黑白電視機。每到夜裏,周圍的鄰居們都會自帶板凳來寧家看電視。尤其是倒了夏天,寧建國乾脆把電視機搬到院子裏,和大家一起看。
這兩年買彩電的人家多了,也沒人爲了看電視特意跑到他家來了。而且他家的十四寸電視機也落伍了,現在都流行買日本電器,動輒都是二十幾寸的大屏幕,還有錄像機之類的時髦玩意兒。
寧建國這些年存了不少錢,他打算等這次搬到新家後,把這些舊電器都處理掉,一次性都換上新的,讓小北和老太住得更加舒服點。
“我不要看電視。我看會兒書就好了。”
寧小北搖了搖頭,從寧建國的書架上拿下一本雜誌,往閣樓樓梯走去。
要說這個暑假裏最火熱的電視劇,就是滬語版本的《孽債》了,寧老太天天追劇,第二天打麻將的時候還要和鄰居幾個交換心得體驗。
電視說的是幾個雲南孩子來上海找知青爸爸的故事,引起了上海市民的極大反響,每天跟着電視裏的劇情哭哭笑笑。
一到晚上,整條弄堂,家家戶戶的窗戶裏飄出“美麗的西雙版納,留不住我的爸爸”的歌聲。
寧建國雖然不是知青,也沒有去過雲南插隊。但是他初中畢業後就去黑龍江當兵。復員後不久,又去了一次那邊,然後就把小北抱了回來。
這個電視播出後,弄堂裏常有幾個喜歡開玩笑的叔叔阿姨找寧小北說笑,問他是不是他爸爸在北面搞出來的“孽債”。
在那個“現實世界”裏,年幼又內向的寧小北在無良大人的擺弄之下,氣得直跳腳,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跑去找寧建國,問他自己的媽媽到底是誰,把寧建國問得無話可說。
現在重新來一次,面對同樣的問題,已經是“老鬼一隻”的小寧同學擡起下巴,狀似無辜地說道,“叔叔,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孽債’。叔叔不如問問自己有沒有‘外插花’。生活腐化是很嚴重的問題,被單位知道是要開除的。”
見他人小鬼大,那些沒有口德的鄰居也只好知難而退。背地裏暗罵這寧家的小赤佬看上去文質彬彬,實際上嘴巴和他奶奶一樣毒,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寧小北爬上|牀,把雜誌打開,攤在胸前,雙手墊在腦袋後面,不停地晃動小腿。
解決福利房的問題只是第一步,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爸爸的工作問題,鞋廠很快就要倒閉了,寧建國的編制怎麼辦?
還有就是……
寧小北咬了咬牙,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一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居然還重新讀小學了。而且還要和一羣小學雞相處整整一年,真真是光想都感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