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趙景麗拿着一塊藕色的無光絲緞在趙景聞面前展示,趙家姆媽雖然幾年不做衣服了,但是趙家的家底子厚啊,樟木箱子裏那層層疊疊的各種緞子,綢子,呢子,印度紗,西洋縐料子數不勝數,都是沈春梅從趙景麗生下那天就開始積攢的,準備未來給她當嫁妝。
這些壓箱底的老貨色哪怕是它們未來的擁有者趙大妹妹也是輕易見不得的,只有每年六月六“曬龍袍”的時候纔會打開,攤在屋頂的大曬臺上見見光。
這一天就是趙景麗一年一度最幸福的時候,她像是喝醉了一樣徜徉在一片片閃着光,閃着花,閃着鳥兒的面料間行走。這些料子,厚重的,輕飄的,中國的,外國的,帶格子的,帶暗花的,絳紫,黛藍,鴉青,秋香,雪青,緋紅,都是她的,全部都是她的。
她姆媽開玩笑說,總歸要留一兩塊給你嫂嫂的。
這時候趙景麗就會像一頭母獅子一樣跳起來,對她纔不過十歲的兄長呲牙咧嘴:你不準討老婆!你老婆還沒進門就惦記我的衣料了,我不喜歡她!
趙景聞就會反脣相譏:我娘子是蘇州小娘,蘇州什麼好東西沒有,她要跟儂搶?再說了,我自己不會買給她麼?等我賺了大錢,我帶我娘子去香港買衣服。不帶你,氣死你!
童言童語已經被遺忘,趙景麗如今終於得到了全部箱子裏的衣料,而且嫂嫂至今別說進門了,至今連個影子都沒看到。
“喂!我跟儂說話呢,儂倒是應應我呀!”
趙景麗拿起布料對着趙景聞一陣亂抖,陳年的樟腦丸味道和布料上的纖維鑽進鼻孔,趙景聞回過神來,不輕不重地打了兩個噴嚏。
“做啥啦?都要做媽的人了,稍微文雅點好伐。”
趙景聞捂着鼻子擰起眉毛,“再說了,儂衣服什麼樣子關我什麼事情,儂穿衣服給儂男人看,又不是穿把我看。讓開讓開。”
“哼!我不跟儂講,沒意思。”
趙景麗氣呼呼地把料子疊了起來,忍不住地捂嘴一笑——她這臭脾氣的大哥的右邊臉頰上,都三天了還帶着一個好大的烏青塊,和左邊堪稱完美的容貌形成鮮明的對比,實在是讓人忍俊不禁。
“阿哥,你要快點好起來哦,不然我月底結婚了,人家來喝喜酒,看到儂這副賣相——新娘子的大舅哥怎麼這副面孔,還不要笑死了?”
因爲肚子裏已經有個“小孽障”了,趙景麗和範建的婚事不得不加快倍速籌辦起來。
說起來這件事情沈春梅真是氣到無話可說,她對這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從來都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把她養成了長樂坊的一枝花。
大兒子自從去了雲南,趙家只有這麼一個漂亮閨女承歡膝下。趙伯濤對大兒子動輒打罵,從小到大家裏的雞毛撣子都不知道打斷了幾根,對小女兒卻是不忍心多說一句重話的。
哪怕她讀書成績不好,哪怕她上班之後表現也不好。但是唯一的女兒麼,他們對她的要求從來就是平平安安漂漂亮亮,哪天再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就好了。
所以從趙景麗十八歲開始,來上門說親的媒人簡直就要踏破她家的門檻。上海的,外地的,國企的,自己家裏開店的,坐辦公室的,當運動員的,也不知道交了多少個男朋友,最後居然栽在一個沒有正式工作的“非洲人小黑皮”手裏,真是讓沈春梅無話可說。
這個禮拜領證,月底就擺酒席,再晚一點,怕肚子捂不住,要“露餡”啦。
趙景聞摸了摸臉頰,昨天還木木的,今天已經好多了。
“哎……”
他嘆了口氣,“估計一個禮拜也就好透了……”
“阿哥,儂沒毛病吧?”
趙景麗喫着話梅轉過身,伸出纖纖玉手往趙景聞的腦門子上摸了摸,“我怎麼聽儂的語氣好像是見不得自己好呢?儂都破相了啊,都不能出去玩了呢。”
以她對他阿哥的瞭解,這個阿哥是猴子屁|股坐不住的,讓這個人蹲在家裏一動不動那就是要了他的半條命。
但自從前天晚上捱了揍回家,趙景聞已經坐在家裏整整三天了,一沒有上房揭瓦,二沒有跑到橋上去吹風……等等,難道被打壞不是臉,還有腦子?
“儂曉得個屁……我……”
這邊趙景聞還要說什麼,只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吆喝,“啊呀,建國來了呀。”
兄妹兩個“呼啦”一下齊齊趴在窗口,就見着穿着海魂衫的人從對面的車站緩緩朝他們這邊走來,邊走邊和坐在弄堂口的奶奶婆婆們打招呼。那兩個老太太見了漂亮小夥子,笑得見眉不見眼,假牙都要從嘴裏掉下來了。
夕陽照在穿着海魂衫青年的肩膀上,親吻着他短短的,毛絨絨的頭髮,青年的步伐輕快,嘴角帶着和善的笑容,看着他就彷彿聞到了海風的味道。
“他應該再戴一個帽子,八號裏阿勇的那個帽子,後面有飄帶。”
趙景麗比劃了一下。
長樂坊八號的阿勇前年入伍當了海軍,回家探親的時候那一襲白衣白帽把趙景麗看呆了。
要知道阿勇只是六分相貌的普通男小囡而已,穿着那套海軍制服愣是變成了八分的帥小夥,差點讓趙景麗起了一丟丟,一丟丟的春心。
“對,海軍帽子適合他。不過我聽說他在黑龍江當兵的時候是陸軍。”
趙景聞想象了一下樓下青年帶着海軍帽的樣子,頓時覺得戲臺上的白衣小將也就不過那樣了。
“要我說他那雙鞋子也不好,草綠色的,太土了。”
趙景聞指了指寧建國的腳,眼神卻忍不住地順着腳跟一路往上,看他那筆直的小腿,那腰身……
嘖……臉疼……
其實這臉頰不止外頭腫了青了,口腔裏也破了,趙景聞這兩天都不能喫硬的東西,只能喝粥吃麪條。
“那沒辦法,那是廠裏發的鞋子,他是模具工,人家那個是工作鞋。”
趙景麗說得頭頭是道。
她爲了追求寧建國,曾經把有關他的一切都打聽了個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