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籠中雁 >第三十三章 折衝
    朝陽初升,夏州城的居民踩着晨露開了市,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景聆小時候在宮裏待得久,睡眠向來淺。而客棧的隔音效果也不算好,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擾碎了景聆的清夢。

    景聆拉着被子還想多睡會兒,可外面已經傳來了聲聲貨郎的吆喝,她只好作罷。

    洗漱時,屋外便突然來了敲門聲,她手裏忙不過來,外面的人便直接推門進來了,景聆擦乾淨臉,轉身便看見時詡正把包子和粥擱到桌上。

    時詡擡頭時看見景聆正在看自己,便笑着朝她招呼:“快過來喫早飯。”

    時詡的殷勤令景聆感到不可思議,她掛上帕巾,緩緩挪步到桌旁坐下。

    時詡也坐了下來,把粥碗遞到景聆桌前,溫聲道:“快趁熱喫吧。”

    景聆端着青花瓷杯抿了口熱茶,那日早上她醒得遲,醒來時時詡已經去忙活別的事情了,今日一看,這時詡倒也挺會伺候人的。

    那粥已經不燙了,景聆吃了幾口,說:“你今天去哪裏查案?”

    時詡咬着包子往肚裏咽,說:“我約了楊乘雲的副將,這孩子心大,我這兩天從他嘴裏零零碎碎地套出了些東西。”

    景聆挑着眉微微點頭,隨意地說:“約他去萬平坊?”

    時詡拿筷子的手倏然一抖,景聆向來善於掩藏情緒,光看她的神情倒是比往日更加平靜,只是她越不起波瀾,時詡心裏就越不安定;更何況昨夜,景聆還說了那樣意味明確的話。

    時詡連忙解釋道:“不是,我們今天去跑馬。”

    “哦。”景聆捏着勺子在碗裏輕攪,心裏生出的,是連她自己都沒能察覺到的慶幸。

    時詡看景聆只就着那碗粥喫,便把放包子的碟子朝景聆推了推,說:“你怎麼只喝粥?”

    景聆短暫地掃了包子一眼,說:“我不喜歡喫肉包子,膩。”

    時詡的手僵在原處略顯尷尬,也怪自己從前沒注意這些,導致現在他連景聆的喜惡偏好都不清楚。

    時詡收回手歉意一笑:“好,我記下了。”

    景聆用餘光瞥向時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感覺時詡的脾氣好了不少。

    二人快速地喫完了早飯,時詡收拾了桌上的碗筷,便準備出門,卻不想前腳剛跨出客棧的門,時詡就看到了街對面朝自己跨步而來的楊驍。

    今天休沐,楊驍不像平日裏着甲冑,他穿着一件墨藍翻領袍,體格寬厚,看上去意氣風發。

    時詡停在原處,景聆也看清了來人,而時詡卻朝旁側邁了一步把景聆擋在身後。

    景聆的視野被時詡遮蓋,時詡長得高大,活像一堵結實的牆;可就是這樣一堵牆,卻令景聆感到莫名心安。

    景聆琢磨着這奇妙的情思,楊驍已經走到了時詡跟前。

    時詡平和地笑着朝楊驍做了個揖:“楊折衝。”

    楊驍面色凝重,他朝時詡回了禮。只是令時詡和景聆都沒想到的是,楊驍一改往日的客套,開口便說:“侯爺今日不必等阿紹了,他心思純良,是把侯爺當摯友看待的。我楊乘雲作爲夏州府的折衝都尉,所知道的東西比他多太多了,侯爺有什麼想知道的,不如直接問我。”

    武將的交談向來都是單刀直入,時詡在盛安待了幾個月,聽多了盛安官員話中的迂迴曲折,現在聽到楊驍的這番話,倒感覺像是清風吹到了臉上,分外舒適爽朗。

    更重要的是,時詡在楊驍眼中看見了誠懇的堅定;盛安的武官久居京城,權力和金錢像是兩副坨具,把他們的目光也打磨得圓滑;像楊驍這樣的眼神,時詡已經許久未曾見過了。

    可景聆的想法卻與時詡截然不同。

    她挪到時詡身側,用審視的目光看着楊驍;她向來不信人的表面,越是八面玲瓏的人,越善於表面的僞裝。

    更何況,這楊驍還曾是夏侯烈的斥候,夏侯烈又與陳王私交甚篤,景聆並不相信跟着夏侯烈南征北戰,以戰功升官的人會是簡單的角色。景聆對他,提不起信任。

    景聆雙臂交疊在胸前,從時詡身側走出。

    儘管楊驍早就覺得時詡與景聆的關係不一般,可見到早該回盛安的景聆就在時詡身側後,依舊露出了幾分驚訝。

    景聆朝楊驍禮貌地微笑:“楊折衝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與侯爺不過是喜歡夏州的風土人情,故而在此多停留幾日,楊折衝這番話,委實是令我疑惑。”

    楊驍聞言,冷靜的神色突然就凝在了臉上,景聆緊盯着楊驍的臉,瞬間就捕捉到了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

    而一旁的時詡也看着楊驍不作聲,似是默許了景聆的行爲。

    景聆乘勝追擊,月牙狀的眼睛裏迸發出能洞察一切的精光。她淺笑着慢悠悠地說:“難不成,我們夏州是真的有許多有趣的事情?”

    楊驍被景聆看得心裏發怵,他不解,景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的目光怎麼會如此狠戾,像是能看穿他心裏的一切一樣。

    楊驍抿着嘴咬了咬脣上的死皮,臉上的緊張情緒肉眼可見。

    “楊折衝怎麼不說話啊?”景聆輕哼一聲繼續說着,她微微歪了歪腦袋,“折衝都尉不是說自己知道很多夏州的事情嗎,剛纔那迫不及待要與侯爺分享的勁頭哪兒去了?嗯?”

    “啊我……”楊驍喉間一梗,爲自己剛纔魯莽失言感到後悔。

    景聆這話聽到他的耳朵裏全成了言外之意,她的每個字都在控告自己對夏州的事情知情不報,而自己又曾是夏侯烈的斥候,若讓景聆把自己這番話帶回了盛安,自己能有幾個腦袋?

    楊驍閃躲着景聆的目光轉而看向了時詡,時詡與他目光相接,露出了一抹和善的笑:“想來楊兄是顧忌此處說話不方便,那便進客棧說吧,楊兄有什麼話需要本侯帶回盛安的,本侯一定一字不漏地盡數說與皇上。”

    楊驍沉悶地點了點頭,時詡也算是給了他一個臺階下,這是眼下最好的選擇了。

    原本自己可以通過主動告發曹青雲做的那些腌臢事得個功名賞賜,可景聆那一番話卻將他的主動告發翻轉成了將功折罪,這樣想想,楊驍倒真覺得不甘。

    楊驍跟着時詡上了二層,時詡給楊驍開了房門,恭敬地做了個“請”的動作,楊驍點着頭進入,時詡也正想走進去,卻被景聆拉住了衣袖。

    時詡轉身,景聆借力將他一拉,抵在了門旁的牆壁上。

    “怎麼了?”時詡後背撞在堅硬的牆上,可他顧不上皮肉的痛感,朝景聆微微挑眉笑着。

    景聆手中的動作變得鬆弛,抵着他的姿勢也倏然變成了靠在他身上,原本暗藏殺機的動作突然變得活色生香起來,不禁令人心猿意馬。

    景聆笑得很甜,她小聲說:“侯爺慣會做好人的,現在壞人的帽子可都戴到了我的頭頂上了,我可真是委屈啊。”

    時詡被景聆貓兒一般柔軟的態度惹得發笑,他輕輕挑起了景聆的下巴,把她的臉擡得更高,隨之說道:“委屈什麼,你可不就是個壞傢伙嗎?”

    景聆嬌憨一笑,輕蹭着說:“我還可以更壞。”

    時詡臉色突變,伸手想要去抓景聆,可景聆卻幸災樂禍地挪開了身子,倒退着步子與時詡拉開一段距離。

    景聆看着時詡從脖子紅上了臉,她緩緩搖了搖頭,指着未關的房門,說:“楊折衝該等急了,我先替侯爺去應付一下。”

    話音一落,景聆便帶着嘲諷的笑意進了屋。

    楊驍惴惴不安地坐在桌旁,擡眼便看見了景聆帶着笑意的臉,他沒從景聆身後看見時詡,心裏更加七上八下。

    景聆給楊驍倒了茶水,遞杯子時,景聆看着他無措的手,笑道:“楊折衝這麼緊張做什麼?我又不會喫人。”

    景聆遞完茶水便坐到了楊驍對面,楊驍一直盯着景聆身後的門,忍不住問道:“武安侯呢?”

    景聆抿了口茶水,說:“侯爺有點事情急着解決,楊折衝若是時間緊,把話告訴我也是一樣的。”

    楊驍乾乾地笑了笑,他不願意在景聆面前打開話匣子,或許正是因爲有了對比和選擇的餘地,他感覺時詡比景聆好對付多了。

    景聆也看出了楊驍的顧慮,她垂眸看着茶杯中映出的倒影,暗自發笑。

    既然他這麼依賴時詡,那就等着時詡過來吧,看他能在時詡面前說出些什麼。

    二人默坐少頃,時詡才急匆匆地跨門而入。

    “真是不好意思,讓楊兄久等了。”時詡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沒有不妥,像平時一樣露出少年氣的笑,坐到了景聆身旁。

    景聆臉色平靜,可眼神卻別有意味,她指責道:“侯爺怎麼來得這麼慢?楊折衝都等急了。”

    時詡登時面色泛白,可耳垂卻紅得發燙。

    他不用看都知道景聆是在用怎樣戲謔的神情看着自己,他索性沒轉過頭,朝楊驍道:“抱歉楊兄,既然楊兄時間緊迫,那有什麼話就儘快說了吧,免得誤了楊兄的事。”

    楊驍面對着一唱一和的二人雖然心生疑慮,可他很清楚,這遠比不上自己要說的話重要。

    楊驍一咬牙,下定了決心一般地扶着桌子站了起來。

    他從桌椅間快速挪出,雙眼在時詡和景聆之間來回掃視。楊驍長嘆一聲,突然跪到了地上,痛心疾首道:“侯爺,卑職有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