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魏卿 >第二十一章 高陵謁王、老驥逝殤
    早春二月,雖無寒雪紛飛,猶有冷風刺骨。

    皇城之西,神虎門北,陵雲臺之上。闊別已久的君臣此刻正俯瞰着錦繡江山。

    【注一:《世說新語》中記載,陵雲臺最早建於魏文帝黃初二年。】

    皇帝曹丕眺望着皇城之外的山水、民居,還有不遠處繁華的金市,似乎志得意滿,又似欲言又止。

    地位早已一落千丈的老臣于禁隨立身後,眼中滿是滄桑。

    “於將軍......”曹丕竟直接稱尊稱于禁爲將軍,似乎他已經忘記了這位先王舊將,是一個投敵辱國之人。

    他並未回頭,而是輕聲說道:

    “你還記得嗎,朕兒時八歲那年,想要學騎馬,可就是爬不上去,當時還是於將軍抱着我上了馬......”

    “陛下......”于禁聞言,當下百感交集,竟是涕泗橫流,伏倒在地。

    “於將軍何必多禮,快起來吧。”曹丕扶起白髮蒼蒼,面容憔悴的于禁,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輕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將軍可知,你我二人腳下這陵雲臺,是如何建成的嗎?”

    “請陛下賜教。”

    于禁低首,只是靜靜的聽着帝王講述着。

    “陵雲臺,在建造之前,先有能工巧匠,稱量四方所用木材之重,使其分毫不差,無有所異,這才鑲嵌搭建而成,高臺之上常有微風,而這高臺竟也時時隨風搖動,但是卻終究不會倒塌,於卿可知爲何緣故?”

    “罪臣請陛下賜教。”于禁繼續頷首靜聽,雖然他早已心累無比,但是卻永遠不得不揣度君心,不得不小心翼翼。

    “高臺危而不倒,皆是四方之木合力相持之故。高臺猶如江山,時時便有坍塌之險,因此便需如同愛卿一般的良木來支撐啊。”

    曹丕躊躇滿志,朗聲如是說。

    “陛下......”于禁聽了這番話,哽咽感動,拜伏在地:“罪臣乃是一敗軍辱國之人,有何德何能,竟承蒙曹氏世代如此厚恩!”

    “於卿請起,古時曾有秦穆公大將孟明視、晉國大將荀林父,都曾遭遇慘敗,但其氣未餒,遇挫而勇,皆創下不世功業,名垂後世,於卿又爲何不能成爲我大魏的孟明視、荀林父呢?老將軍多年在吳,今復爲白身,實在辱沒將軍昔日功業,今拜於卿爲安遠將軍,望將軍勉勵之!”

    于禁聞言,涕淚橫流,跪拜於地。

    曹丕躬身扶起于禁,繼續說道:“聽聞此番劉備徵吳,正與吳侯相持不下,而吳侯又有與我大魏結好之心,因此朕想派遣一名使臣前往江東,促成盟好。於卿既常年身處東吳,自然是合適的人選,不知可否願往呢?”【注二:《三國志·魏書九》:“帝引見禁,鬚髮皓白,形容憔悴,泣涕頓首。帝慰諭以荀林父、孟明視故事......欲遣使吳,先令北詣鄴謁高陵。】

    “既然陛下有命,禁自當百死不辭,不過,罪臣臨行之前,有一請求,還望陛下恩准。”于禁叩首於地,頓首言道。

    “哦?”曹丕龍目微眯,沉聲問道:“不知愛卿有何請求?”

    于禁再次頓首,顫聲說道:“罪臣想,前去鄴郡高陵,在先王面前謝罪,祭拜先王。”

    “於將軍與先王,相知相交三十餘載,的確是該去看看先王了。”帝王的面上,此刻靜如平湖,毫無表情,他點了點頭道:“朕,準了。”

    “罪臣,謝陛下隆恩,罪臣叩謝陛下!”

    鬚髮皓白的于禁重重的頓首於地,似有慚恚,似有激動,似有釋然。

    ——

    于禁離開凌雲臺後,曹丕仍未離開。

    這並不是爲了看風景。他在此處約了幾位心腹來商議大事,也是爲了給侍中劉曄證明一件事情。

    想到此處,曹丕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

    不多時,御史中丞司馬懿、侍中劉曄、鮑勳,以及尚書令陳羣、尚書僕射邢顒、尚書杜襲,河南尹司馬芝、光祿勳和洽、大鴻臚崔林、少府常林、散騎侍郎裴潛、王象、卞蘭、荀緯等人皆到了凌雲臺。

    “臣等參見陛下!”

    “衆卿不必多禮。”

    曹丕看起來氣色上佳,他取出了自己心目中的頭號異姓王重臣,大魏吳王孫權自江東送來的一份奏表。

    “衆卿,都看看這個。”

    司馬懿接過此信,與陳羣一同先看了起來,只見信中說道:

    “皇帝陛下:臣吳王權言,劉備支黨四萬人,馬二三千匹,出秭歸,請往掃撲,以克捷爲效。”

    不多時,羣臣皆已傳看完畢。

    “子揚【劉曄】,以爲如何?”

    曹丕笑問劉曄道。

    劉曄微微一笑,他明白,陛下這是在敲打自己,之前曾經勸阻加封孫權一事。

    劉曄畢竟是臣,且是一個懂得揣測上意的臣子,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

    “陛下洪福齊天,吳王既已上表請討賊寇,陛下自當答覆之,以嘉其心。”

    曹丕此刻心情大好,他笑道:“子揚言之有理。卞蘭,幫朕寫一封回信給孫權,就說:“昔隗囂之弊,禍發栒邑,子陽之禽,變起扞關,將軍其亢厲威武,勉蹈奇功,以稱吾意。”,另外,再讓中書省擬一份詔令,就說,以荊、揚、江表八郡爲荊州,以吳王孫權兼領荊州牧;荊州江北諸郡爲郢州,以故荊州牧徵南大將軍、昌陵鄉侯夏侯尚,爲郢州牧。”

    “唯!”

    散騎常侍卞蘭接了口詔,立即便着手準備去了。

    曹丕又笑道:“朕聽說,劉備此番東下,與吳王交戰,樹柵連營七百餘裏。以朕之見,備不曉兵矣,豈有七百里營可以拒敵者乎!‘苞原隰險阻而爲軍者爲敵所禽’,此兵忌也。劉備,必敗無疑!”

    “陛下聖明!”

    羣臣一揖而拜。

    ——

    北郊,尚未散盡的寒意,隨着春風,吹入長亭。

    於圭爲父親添着溫酒,似乎是不願過早的說出臨行前的告別,父子兩人就這樣,舉樽沉默了好一會兒。

    “圭兒,時辰不早了,飲下這樽酒,爲父便要啓程了......”于禁微微一笑,一仰頭,便將樽中酒一飲而盡。

    “父親......”於圭頓了頓,卻沒有再說什麼,他笑了笑,舉起酒樽,也是一飲而盡。過了一會,於圭也是微微一笑,他輕輕放下酒樽,朝父親行了一禮:“保重......”

    “好。”于禁置下酒樽,便起身離席,就如同於圭兒時送父親遠征一般,于禁這一次,依然沒有再回頭。於圭就這樣,目送着父親年邁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北方的微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