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清客 >第五十六章 風氣難敵
    立在人羣邊緣的井毅大爲驚訝,曾漁的八股文他是佩服的,但曾漁的詩作實在讓他不敢恭維,生澀稚拙,似初學詩者,而曾漁的書法若從那份賭約上的《靈飛經》小楷來看,雖然不差,但也算不上佳,怎麼這些人連贊畫得好、詩句妙、書法佳呢,還詩書畫三絕,這也太誇張了吧!

    井毅好奇心膨脹,甩開膀子也往人堆裏擠,要擠到方桌邊看個究竟,聽到彭舉人吆喝說傅、易二廩生要將曾漁的詩畫舉起來展示,這才省着力氣原地翹首望,片刻後,只見瘦小的傅廩生站在了方杌上,兩手執着一張四尺長一尺寬的鉛山簾細紙的兩個邊角,嚷道:“諸位莫擠,這便是曾生的書畫,你們先看看。”

    井毅瞪大眼睛看時,那張鉛山紙被風吹得一飄一拂,能看到紙上有畫有字,卻看不清畫的是什麼、寫的是什麼,急得大叫:“先把詩念一唸啊,看不清。”

    井毅身邊同樣看不清的士子附和道:“是啊是啊,念給我們聽。”

    “好好,諸位安靜,聽我念詩。”

    那姓易的廩生大聲朗誦道:“天上何所見,爲君試一陳。雲深難覓處,河淺亦迷津。雞犬仙同舉,真靈位久淪。廣寒居不易,都願降紅塵。”

    井毅皺起眉頭,心道:“曾朋友深藏不露啊,這首詩比他昨日念給我聽的那幾首高明甚多,難道他察知我是代列、劉二人來試探他的就故意示短,簡直是老奸巨猾啊。”定睛再看曾漁的書法,宛然米元章壯年時期《天馬賦》的行書體,筆法爽健,英姿躍出,與賭約上的小楷相比簡直不是出於一人之手。

    井毅起先有些氣惱,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曾漁故意對他隱瞞其詩才、露拙,隨即想到自己不也是懷奸使詐在先嗎,這樣一想也就釋然,遊目尋找曾漁的蹤影,見曾漁與那個小書僮立在高臺西邊角上,正在喫果子——

    井毅微笑起來,氣惱已消,難怪曾漁昨日那般篤定,還真是藝高人膽大啊。

    列立誠這時高聲叫喊起來:“我二人的詩也寫好了,請諸位指正,請諸位指正。”喊得腦門青筋暴起,他費錢費力舉行這次宜春臺文會(請彭孝廉和縣學的兩位一等廩生爲評判難道不用花銀子嗎),是給自己還有劉行知揚名的,不料卻讓曾漁風頭佔盡,自是氣憤。

    站在方杌上拿着曾漁的詩畫向衆人展示的傅廩生大聲道:“這紙張拿着飄動不便觀覽,還在放到桌上,諸位依次來看,莫要擁擠。”說着跳下杌子,把手裏的鉛山紙鋪在方桌上,用紅檀木鎮紙兩端壓住,便讓開以便其他人觀看。

    井毅等了一會,終於挪到方桌前可以細看曾漁的這幅詩書畫了,畫的是一羽白鶴翩躚於雲間,雲下現隱隱青山,雲上有仙閣縹緲,在大片留白的畫作右半部,一輪碩大的圓月正升起在山巔——

    井毅對畫興趣不大,他只細看曾漁的詩和書法,那首“天上何所見”詩就題於圓月上方,四行米元章體行書矯健多姿,彷彿桂樹婆娑。

    米芾的書法自元末以來極受推崇,臨摹的人很多,但學得好的很少,因爲米芾的行書中有一種獨特的意趣,這不是臨摹學得到的,曾漁這四十字詩卻有《天馬賦》五、六分神韻,這已是極難得了——

    井毅暗贊曾漁機智,這樣一幅清泠泠的水墨畫,配合着輕謔的詩意和健媚的書法,相得益彰,比單單一首詩給人的感觸尤深。

    那邊的列立誠高聲道:“諸位不要擠,待我吟誦給諸位聽,此詩是在下與劉兄合作而成。”隨即換了一種語氣,朗吟道:“韓文公祠俯江濱,松檜蔭深一徑分。北斗晴臨還古殿,南山翠合自宜春。雪消梅嶺回陽馭,雨禱協塘擁畫輪。千古烝嘗瞻廟貌,郡人猶自薦芳蘋。”

    吟罷,列立誠環視宜春臺上衆人,衆人被他藐視不過,報以一片叫好聲。

    劉行知不知何時悄然走到方桌邊看曾漁的詩書畫,眉頭微皺,這等水墨寫意他是畫不出,不過沒說要比試作畫,論詩的話,自負的劉行知不認爲自己的“謁韓文公祠”的詩會比曾漁這首遊戲之作差,這首詩基本是他一人所作,列立誠只是幫着琢磨了一個韻腳,但曾漁的米芾體行書很見功力,劉行知不得不承認自己略遜一籌,心想這個曾漁實在是狡猾,寫賭約時以小楷故意示弱,昨日讓井毅去試探也故作稚拙詩,現在才使出全力了——

    自大的列立誠還在洋洋得意,說道:“現在請彭孝廉和兩位廩生評判高下。”

    易廩生把曾漁的詩書畫拿到壁桌這邊,與列、劉二人的詩作放在一起,然後與傅廩生齊聲道:“請彭孝廉評判。”

    彭舉人既爲宜春北城一帶的士紳首領,當然是要標榜“公正”二字的,雖然列立誠以四兩銀子的束脩請他主持這次文鬥,他也不能過於偏袒列立誠,因爲從現在看來曾漁得黃提學讚許當不是虛言,所以這時捻着短鬚在壁桌邊徘徊品量,頗難決斷——

    毛筆之於讀書人,好比與木匠之斧、武將之槍、婦人之針線,是再熟悉不過的,所以對於書法的孰好孰壞很多人都是有見地的,曾漁的書法明顯在列、劉二生之上,彭舉人雖有心助列立誠,也不好隨意糊弄,但詩作只要不是差距太大,總好轉圜,詩無達詁嘛……

    宜春臺上百餘士子靜悄悄無聲,靜待北城文宗彭孝廉品評雙方書法和詩作的高下,很多人心裏有數,就看彭孝廉怎麼說?

    彭舉人又是清咳兩聲,用指節輕叩壁桌,說道:“雙方的詩與書,諸位都看過了,諸位有何意見?”

    衆人紛紛道:“全憑彭老先生作主,全憑彭老先生作主。”

    彭舉人又對傅、易二廩生道:“你們兩位年青才俊先品評。”

    傅、易二生忙道:“彭孝廉學識雅博,有彭孝廉在此,我二人豈敢置喙。”揖讓不肯發言。

    彭舉人只好道:“那我就妄評兩句。”看着桌上的兩張大紙,說道:“曾生的書法是下了苦功的,世人習米南宮行書,形難肖神更難似,曾生卻能探得米字神奧,難得。”

    列立誠臉色有些難看,只聽彭舉人又道:“劉生的行楷師法二王,也是一筆好字,但比之曾生的書法還是稍有遜色。”

    列立誠的臉色更難看了,眼睛也鬥了起來,藐視一切。

    臺上衆人交頭接耳,對彭舉人的品判表示認可。

    西南角上的曾漁心道:“彭舉人還算公允,若太偏心,我也不會甘願認輸,字是擺在這裏的,有目共睹,我會請黃提學公斷,判案還有複覈、科考還有磨勘呢。”

    接下來是評詩,若彭舉人對“天上何所見”詩評價在“謁韓文公祠”詩之上,那這場文鬥就結束了,不用再比試八股文了,三局兩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