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獨自一人在永恆宮大廳裏收拾着長桌上的資料，夕陽的斜光灑在案頭，爲這蕭瑟的世界增添了一份難得的溫暖，宛如在做最後的挽留。
往昔送別夕陽、引領星空到來的水晶牆並沒有如約亮起，它已經完成了生產任務，不再需要啓動。實際上整個地球工業系統都已經停擺，人員也已經全部轉移完畢。地球即將迎來自從文明誕生以來的第一個寂夜，一個完全沒有生命和智慧的黑夜。
幾艘飛船編隊從低空掠過，撕裂空氣的銳嘯震得玻璃窗嘩嘩作響，他們在對地面做最後的搜尋，以免漏下任何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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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周成留在這裏收拾資料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所有需要的資料都已經以數據形式傳輸到了月球基地。他只是想再多看一會這個孕育出了人類文明的搖籃，十四個小時之後，無論人類的計劃是否成功，他們都再也無法回到搖籃中了。
此刻周成的心情並沒有如少年即將離家那般激動和昂揚，他橫跨六個半世紀。經歷過最殘酷的腥風血雨，見證了人類從夾縫中求得生存，再親手將自己送入更黑暗的深淵。他雖然有着少年的軀殼，心中卻如老者一般沉重。
他害怕未來人類的命運就和每個人的一生一樣。兒時懵懂無知渴望長大，急於離開家園，想要踏遍山海。經歷一切之後，卻猛然發現，自己追逐的東西，不過是兒時的一場夢。現在星辰大海真的就要來臨了，但人類卻沒有了任何退路。
周成在隨意翻弄桌上的資料時，一張疊起來的紙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張紙的背面有幾道水痕，墨跡從水痕透到了紙的背面。那是晴雯兩個多月前，在內人統帥部天台臨別時還給他的那幅背影畫像。
他展開畫作，雨水在那精美的畫作上留下了幾個瘢痕。周成淡然一笑，微微搖頭又把畫作疊了起來。正當他準備將那幅畫放回去時，忽然看到了畫的背後有一小段文字，那是晴雯的筆跡。
……
“周老師：
對不起，我騙了您，從一開始就是。我出現的目的就是爲了接近您，並完成任務。我熟讀過您的全部分析資料，我的容貌、性格、習慣、舉止都是按照您已故妻子沈曼綾教授製造的，我們妄圖用這種方式讓您喪失鬥志，讓您安靜地度過我們計劃即將完成的最後一年。
我也要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在類人的計劃實現之前出現，我根本不會得到從人工子宮裏被製造出來的機會。是你讓我有機會看到這個美麗的世界，但這不是最重要的。
是你讓我感受到了人間最美好的東西——情感，這是我接受過所有教育和訓練中從未有過的感受。我們相處的時間越長，我就越發感受到我已經不可能完成任務了，你對沈教授深沉的愛，是任何力量都無法動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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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還是選擇繼續留在你身邊，這讓我感到安穩，就算我已經知道你是在我眼前演戲也不在乎。我看到了你去小鎮管理中心取回了月晶石和三顆金屬小球，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有什麼用，但我知道這對你和人類來說肯定是非常重要的東西。
我沒有選擇向上級彙報這個發現，因爲那樣你會痛苦和沮喪，我不想你那樣。這讓我很痛苦，我深知自己無法得到你的認可，我也背叛了自己的任務。但我不後悔這樣做，也許我也學會了愛吧。
——晴雯
2686年1月X日寫於小鎮”
周成腦子嗡的一聲，日期顯示這是晴雯在自己謊稱第二天要去和呂特打獵那晚寫下的，他原本已經平靜如水的心境被這一行行娟秀的文字攪了個稀碎。
這時，一艘飛船呼嘯着降落在了永恆宮附近，一名軍官快步走進了大廳。
“周教授，我們已經完成最後一次搜索，您已經是最後一名未被轉移的人類了，我們也應該出發了。”
“好的，辛苦你們了，我們也走吧。”
永恆宮的廣場被天邊的斜陽鍍上了一層金色，骯髒的街道和沾滿泥污的房屋反射着一種難以言表的悲涼。冰涼的亂風呼嘯在荒無人煙的街道上，彷彿在吟唱着文明的輓歌，地球文明隨着永恆之城的繁華落盡一起走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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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船緩緩升空，就在即將開始加速時，周成忽然開口問道：
“確認每一個地方都搜索過了嗎？”
“是的，周教授。永恆之城和城外定居點都是飛船編隊低空掃描的，野外也用衛星掃描過，確保沒有人類被留下了。極個別自願留下的人，也經過勸說之後轉移到了月球上，您就放心吧。”
軍官在回答的時候，眼角一絲抽動，似乎並沒有說完但又說完了。周成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他問道：
“還有什麼特殊情況嗎？”
軍官遲疑了一下：
“額...我聽執行城外聚居點搜索掃描的戰友們說，城北一個聚居點裏還留下了一個人。她聲稱自己並非人類，通過基因測序也顯示，她不是純粹的人類，而更像是類人。她不願登上我們的飛船，自願留下，所以也就沒有再管她。”
周成心裏一涼，就像一口氣吞下了幾個冰塊。眼前出現的投影畫面顯示，那個位置正是他之前住過的小鎮。
“我現在想過去看看來得還及嗎？”他問道。
“離節點時刻還有14小時32分，應該是來得及，但我們得飛快一點。”軍官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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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船頂着熱障在大氣層邊緣火急火燎地穿梭着，再次降落到地面時外殼的溫度依然很高，以至於着陸點周圍的冰雪都被融化了。周成站在了那棟他曾經買下的小樓前，窗戶裏透着淡黃色的暖光，窗玻璃因爲溫差結上了窗花。
他推開門，晴雯已經站在了門廳的中間，彷彿是早早地已經等在了這裏。她卸去了妝容的容顏依舊絕塵，只是一雙明眸里布滿了血絲，又紅又腫。
晶瑩的淚珠在她眼眶裏打轉，眼看就要滑落出來，她卻一把抹去了淚痕在臉上浮起了少女般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和憔悴的面容一點也不相稱：
“周老師，真沒想到還能再見您一次...”
話音剛起，一行清淚滑落，沙啞的嗓子也忍不住哽咽了起來。
“你爲什麼沒有跟他們走。”周成的語調很平淡，但內心已經難免起了波瀾。畢竟，他們曾朝夕相處了那麼久，沒有人的心是鐵打的。
晴雯努力地微笑着，泛着淚光的雙眼彎成了兩個小月牙。淚珠不停地從她微笑着的面頰上滑落，但她就這樣保持着哀涼而又歡快的笑容看着周成。她雖然沒有說話，周成卻完全明白晴雯想說的內容。
類人的種族特性決定了他們不會養任何一個與生存無關的閒人，晴雯顯然就是那個沒能完成任務、也沒有其他價值的閒人。而周成知道，她並非不能完成任務，而是不願完成。
“跟我走吧，去月球。這裏很快就會毀滅，沒有人能看到地球的下一個黃昏了。”
晴雯的眼睛閃了一下，目光中流轉着希望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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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真的可以嗎？”
周成小心地收斂着心中的波瀾，淡然地說道：
“你雖然沒有所謂的功績，但也沒有做過傷害人類生存和感情的事情，大家會接納你的。”
晴雯連連點頭，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在她搖晃的面頰上飛舞。
飛船再次騰空而起，乘着最後一縷霞光衝向了無盡的深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