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珏回頭,目光沿着相牽的手,往上掃過胸膛,最後來到謝尋琢的臉上。
果然還是笑着的時候更好看,這樣冷凜的眉眼,倒意外得讓人有些害怕。
“阿尋,這次沒有說笑。”她走近一步,隔着薄薄的衣衫親了一口他受傷的左肩,“我和阿琰結了百死捆靈印,同生同死,你護住他就是護住我。我攔不住所有的邪物,只能拖延時間,你防禦很厲害,幫我們撐到結束,好嗎?”
“是我輕信,對不起。”謝尋琢擡起沒有持劍的左手,緊緊抱住她。
“沒什麼對不起,放人是我們共同的決定,畢竟阿琰在這裏,不惹事是對的。是我沒控制住脾氣,惹了她的寶貝兒子,但她也惹了我,總有一天我會還回去的!”
“現在的事情都還沒解決,你就想着以後報仇了?”他也努力說笑,想幫她緩解緊張,但因爲實在擔心,語氣裏聽不出半分自在隨意。
戰珏掙開懷抱,指着他心口笑:“修心修到哪裏去了,跳得厲害。”
被這麼一指,謝尋琢當真靜下心來:“阿魚,還剩三個時辰。”
“還行,不算太久。”
“邪物之間也會有爭奪廝殺,儘量利用這點。另外,不要過早下死手,想辦法困住它們。”
“這個道理我懂,俗話說得好,有老虎在,獵狗就會避開。”戰珏笑着敲了敲他的額頭,“沒想到吧,其實又是我現編的。”
謝尋琢沒跟着笑:“能撐多久就撐多久,別忘了我還在,千萬不要一個人硬扛,知道嗎?”
“好,我知道了。”戰珏應得很隨意,像是不經意間拋出後面那句,“如果出口打開時,我還沒有回來,你帶着阿琰先出去。”
“不可以。”謝尋琢沒有被糊弄過去,“沒等到你回來,我絕不會走。”
“我那邊也會有出口的,不一定要趕回這裏。”戰珏耐着性子相勸,“如果到了外面沒看到我,直接找四長老再開一次,不就好了嗎?”
面前的人不說話,一身寒意森森。
“好了,就這樣決定了。”也不管應不應了,她提着鞭子頭也不回地往外走,“我都被你帶得嘮嘮叨叨了。”
謝尋琢一言不發地看着,直到她決然如風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黑暗中,纔來到戰琰身邊,將手裏的劍往地上一插,盤坐念訣。
身若青山穩坐,面如冬梅臨霜。
“咚咚咚咚咚咚咚”七聲水響,從劍身上連續暈開七道光芒,赤橙黃綠青藍紫,正是彩虹的模樣。每一道光芒都形成半圓狀的水屏障,層層相罩,連天上血月投下來的光看着都弱了許多。
七色漫天護身陣,他如今修到了第五層,雖然在同輩中是鳳毛麟角的成就了,但從未同時抵禦過這麼多邪物,所以絕不能有任何的分神,以免出現可趁之機。
時間漸漸流逝,謝尋琢心無旁騖,不動不看不聽,全心護陣。
突然,一隻巨爪落下,帶起一陣波動,就在頭頂正上方!這隻爪子剛碰到最外層的赤光就被擋了回去,頓時發出幾聲令人骨寒血冷的咆哮,也不知是憤怒還是痛楚。
下一瞬,數十隻爪子重重落下,將水陣團團包住,如同黑夜來臨,投下成片的陰影。它們像樹根一樣處處連結,散發着濃濃的腐爛味。
一個個骷髏頭串成了腳鏈套在上面,骷髏上的頭髮烏黑亮麗,像是吸乾了腦子才能長這麼好,濃密的頭髮織成簇簇長辮,裏頭還裹着一顆小小的腦袋,幾乎要看不見。
陣中的人身形不晃,宛如石雕。
它越發憤怒,又是幾聲咆哮,所有巨爪瘋狂發力,最外層的赤光瞬間裂開了幾條縫!
謝尋琢身受大力撞擊,卻一聲不吭地死死坐住,扛下了這番攻擊。陣上的裂縫很快復原,腐爛的味道弱了不少,黑霧也被逼了出去。
他還以爲下一輪攻擊很快就會襲來,沒想到陰影突然消失,巨爪鬆開了所有束縛,倉皇而逃。
一條人面半身蛇吐着信子,遊走而來。它上半身長着女人的模樣,肌膚嬌嫩白皙,滑膩得似細心磨過的鏡子,緊繃得像輕輕一觸就能扯壞。
黑色長髮遮住了大半張臉,遊近時露出了誘人紅脣。它伸出手試圖碰觸,可才摸到橙色的光,就像被冰水濺了一下,顫抖着縮了回去。
它沒有生氣,繼續幽幽地遊走,長長的蛇身沿着水陣盤繞而上,直到完全裹住。
長髮慢慢撥開,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但卻妖豔許多。水陣的光芒顫抖起來,映得這張臉也有些變形,魅惑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了進來。
是阿魚在叫他。
叫他快一點,帶着命令,也帶着哀求。叫他深一點,帶着痛楚,也帶着愉悅。
一人一蛇四目相對,熾熱的叫聲在空中迴盪,詭異難言。可謝尋琢眼中清明,如春雨洗過,無半點污塵。
對峙持續了好一陣,聲音終於停了下來,它慢慢地往外滑,離開了水陣。被爬過的地方光芒變黑了,像是沾上了淤泥或者被燙出了疤痕。
消失在黑霧裏的前一瞬,人面半身蛇回了一次頭,還是那張臉,還是那個笑。一股難聞的氣味久久不散,甚至許久都沒有新的邪物出現。
戰珏喚出血眼,提着長鞭往外走,雙耳聽着動靜,腳下幾乎悄無聲息。
沒了幻境,周圍的樹木稀疏了不少,但之前呆的那一圈是空蕩蕩的平地,還是像是發光的靶子一樣明顯。
纔剛走出火劍的庇護範圍,已有邪物迫不及待地撲了上來。她擡手就抽了過去,直接將它的肚皮劈裂,一股熱血迎頭撒了下來,雖然已經連步退開,衣角還是沾到不少。
方纔在夢中,她化身成了凌空,不分晝夜地誅殺邪物,殺得腦子都麻了才清乾淨一批,結果轉眼又有新的。好不容易從夢中醒來,沒想到還要做相同的事,真是不爽。
既如此,今夜就遇神殺神,遇魔殺魔,管他是什麼東西,都了結在此刻!
戰珏翻身踏樹飛至半空,落在最高處的樹枝上,靈力帶起的隱風揚起滿頭烏髮,張牙舞爪。
她未再收力,鞭鞭都是致之死地的力道,粗壯的長鞭在手裏靈活如細蛇。
雙眼好似逡巡的老鷹,見誰往謝尋琢那邊冒頭就狠狠給一鞭子。有些血液飛濺如柱,有些直接魂靈消散,怒號慘叫混在一起穿心入肺,膽小的只怕早已形神俱裂。
暫時控制住了那邊的形勢,卻擋不住黑霧往上聚集。
霧氣逐漸逼近腳踝,有一雙纖細的手藏匿其中,終於碰到了她的腳後跟,猛地就往下拉!
戰珏左手朝下,毫不遲疑地就是一道熊熊烈火,燒退了幾個身影,可大霧轉眼吞噬了火焰,濃得看不清楚下面。
腳上冰涼的手剛鬆開,腰上就多了兩個頭,張着獠牙就要咬下去。她朝遠處抽出一鞭,擊退了一隻往空地爬的單眼妖,才轉頭對付腰上的威脅。
喚出千刃殺不過一瞬,就聽得幾聲慘叫,可轉眼大霧又蓋住了視線。
一陣陰森鬼魅的哭聲突然從四面八方傳來,聽得她心生煩躁,只想捂耳。一時不察,雙肩已被爪子牢牢抓住,眼看就要被提飛,她立刻施出一道烈火。
可那鳥躲得極快,和同伴一起在高空盤旋,像是見了腐肉的禿鷲一樣不肯散去,找準機會又是一撲。
戰珏用餘光警惕着,這下直接從手心喚出萬火捆!
細線一樣的焰火將鳥死死裹住,轉眼在天上串起數十隻巨翅鳥,再沒了方纔的聲勢。待動靜一停,細線上的火驟然變烈,羣鳥不見,只落下一片灰燼。
可沒鬆口氣,臂上不知何時多出了兩個血手印!耳旁難聽的哭聲變成了尖利笑聲,左手居然不聽使喚,掐向了自己的脖子。
她這才反應過來,乾脆利落地咬舌出血,往前一噴,單腿高提,用腳尖在半空中畫出幾張血符。紅光一閃,心脈、頭顱、後背等處手印紛紛出現,笑聲越發刺耳。
“真是半夜來亂葬崗,鬼知道有多熱鬧!”舌頭有傷,戰珏只能腹誹,右手一聲重鞭,擊退了下面冒頭的翼狼。
左手已經近在眼前,她一口餘血噴在臂上,全身登時燃起青色鬼火,血眼被映得發綠,有如陰間幽狼。
身旁刺耳淒厲的慘叫一聲蓋過一聲,彷彿在承受無間地獄的折磨。待左手一恢復,她迅速畫下九道陰符,齊齊向外散去。
終於聲音停止,鬼泣不再。
此時濃霧已經漫至腰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知多少邪物正蓄勢待發。
戰珏站在高處,穩住攻勢並不戀戰。雖然被偷襲得手過,身上也多了幾處傷口,但還算佔據上風。而且破魂鞭沾血越多,攻擊力越強,就算只是破風之氣也能震退不少試圖冒頭的。
雖記着時間,可到底沒有謝尋琢那本事,只能大致估算,應當過了一半。等到霧氣漫過脖頸,她不再猶豫,左手朝天喚出火龍。
和白日在熹微臺不同,火龍一出即睜眼,眼中有滔天大怒,似要將所見之物全部毀滅。龍嚎震耳如雷,響徹雲霄,颳起狂風,龍焰呼嘯而出,焚骨成灰,熔血成汽。
濃霧終於漫過頭頂,只剩戰珏高舉的左手還能看見,可很快就完全蓋住了。霧中傳來一聲笑,帶着嘲弄:“玩夠了,該來真的了。”
可忘了舌頭上的傷口。
“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