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升離開後不久,回祿一腳踩裂了十一面觀音的頭,又將造像的身體砸成無數碎塊。不過正如他所說,造像和下面的黑骸是相通的,只要兩者不能同時毀滅,另一個都有再生的可能。
果不其然,他剛放下劍,碎片便在黑霧的聯繫下重新聚攏,他試了幾次,並不能打斷復原過程。
不久前噴涌而出的怨魂和黑霧重歸於造像內腔的空洞,連裂痕和灰塵都沒留下,十一面頭顱緩緩從地上浮起,最終重回身體上方。
“僧伽阿耆尼。”十一面觀音像又變成慈祥和善的主面,身披天衣,掛飾瓔珞,腕帶臂玔,拇指與中指相捻,結滅惡趣印。
“汝當禮敬於我。”觀音像聲音溫潤恢弘,“敬禮三寶。敬禮聖智海遍照莊嚴王如來。敬禮一切如來應正等覺。”
“正覺?”回祿冷笑,“你們懂什麼是正覺?”
“執迷不悟。”觀音主面道,“你先前所犯諸惡,若能皈依我門,如是修行,即能除滅重罪,所求如願。”
回祿看着自己手掌,大團的火光在手心綻開,他用力一握拳,將火焰攥進手裏。
能恢復到年輕時期的巔峯實力,那當然很好,但沒有所謂時光倒流,現在自己變成年輕的樣子,如果不是幻境的影響,那隻能是十一面觀音的某種術法。
就像迴光返照。
很危險,但他必須等待,等待那個不靠譜的年輕男孩能快點與他的同伴們毀掉黑骸。如果真能做到,那他的確也沒什麼遺憾了。
“我已無慾無求。”他赤紅的眼瞥向主面莊嚴的寶相,“倘若能再次毀了你,那倒也稱得上是善事。”
“是麼?”觀音主面並無慍怒,一派慈祥和善,“那對於她……你也不再有遺憾麼?”
話音剛落,觀音主面的模樣變了,不再是豐盈慈悲的面相,而是變成了一張女人的臉。她膚色微棕,一雙眼卻大而明亮,睫毛濃密漆黑,蓬鬆蜷曲的頭髮波浪一樣傾瀉下來。
“阿耆尼。”女人身披薄紗似的綵衣,手捧胸口呼喚他,聲音輕柔如風中嘆息。
回祿緊抿着嘴,一言未發。
他看着女人緩緩走向他,直到她準備撫摸他的臉頰時,一把巨劍從中破開了她的身體,她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已經死了。”回祿擰了擰劍柄,冷冷道,“你在侮辱她的靈魂。”
瞬間,女人的形象如煙般消散,偌大空曠的奉鹹寺內,已經不見了十一面觀音的蹤影。
風中傳來若有似無的笑聲。
天空逐漸放亮,沒多久,一縷陽光破開雲層傾瀉下來。回祿疑惑擡起頭,卻發現天已經徹底大亮,晌午的光熱得能灼傷人,他甚至能聽見不遠處菩提樹上傳來金蟬的鳴叫。
這裏……不是奉鹹寺。
他驚了驚,再次抓向自己的頭髮,意料之外抓了個空。手中的巨劍消失了,身上的流金紋身和裙甲也消失了,渾身只剩下一件深黑的僧衣,再熟悉不過。
他猛一轉身,不遠處一口井正靜靜立在那兒,有幾個師兄弟過去打水,見到他紛紛打了個招呼。他走上前低下頭,藉着木桶水面的反射看清了自己的倒影,是比剛纔更年輕的年紀,那時候,他甚至還沒有出東土。
有蒼老的聲音從後面叫他。
是師父。
禪師鬍子早已白透,慈眉善目,面對這位新來徒兒怔愣的表情,他只是微笑頷首。
這一瞬間,許多他本以爲早已經忘卻的事,在這一刻全都涌了上來。
他本名並不叫回祿。
回祿,傳說中的火神,後泛指火災。回祿之災,也被稱爲滅頂之災。
沒有哪個僧人會拿這樣不吉利的名字用作法號。
他當然不是真神,但作爲異神回祿,究竟是從哪一刻開始的?
他想起了許多久遠的事情,在埋葬禪師後,他像當年東土無數的僧人一樣,遠赴佛陀的國度,爲求取真經,尋得正信。
因爲一次偶然的機會,他撫育了當地據說已枯萎近百年的青檀,使其枝繁葉茂,並開花結果。他天生鬚髮赤紅,又兼有東土而來的僧人身份,於是當地就有了一種傳言,說他是他們信仰中的火天轉世。
“阿耆尼,阿耆尼。”
當時那個貧窮困窘的女人就是這樣找上他,用火天的真名稱呼他,說要做他的第一個信徒。
無論他怎麼解釋,天生的紅髮赤眼以及擁有能操縱火的祕術,這是做不了假的。當地的僧伽無數次上門求見,希望他能留下來,與他們的大光普照觀音一同享用供奉。
他當然是拒絕了,於是準備即日出發,離開此地。
如果當時不把自己即將離開的意圖說出來,或許就不會有那些事的發生。
至少那個女人不會死。
“阿耆尼。”
最後一次見面,女人睜着烏黑的眼珠仰望他,“願你不嫌我出身卑賤,我身心純潔,我願意獻身於你,做你的智慧。”
當時聽到這話的英武僧人只是擰緊赤紅的眉頭,不悅道:“你知道‘獻身’和做‘智慧’是何意嗎?”
“知……知道。”女人說到這兒,微棕的皮膚上涌起一層薄紅,“就……就像那些僧伽和他們的明妃一樣……”
“別再動這種愚蠢的念頭。”
這位東土而來的法師沒聽她說完就直接打斷她,拂開衣袖走了。
她應該是被那些當地的僧伽矇騙了,日後被稱爲火災神的回祿不止一次地試圖推出當年的情形。
那些僧伽欺騙她獻出肉體來討好自己,她貧窮,地位卑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貌美的臉和曼妙的身體,她天真地以爲所謂的“獻身”只是男歡女愛,只是在勇敢地追逐她稚嫩的愛情,追逐這位她心中如神明般高高在上的從東土遠道而來的法師。
直到他即將離開時,供奉十一面觀音像寺廟內的僧侶們雲聚到他面前,說要供奉給他最喜愛的禮物。
於是他看見了托盤上用金漆浸透的頭骨碗裏滿溢的血漿,連浸泡在其中的內臟都泛着新鮮的粉紅。
回祿已經遺忘了那一刻他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他只知道在爲首的僧伽向他展示用女人脛骨製作的法器和皮膚繪製的彩畫時,他伸出手掌,捏碎了僧伽的臉。
最後,天地間只剩下能濯盡一切污穢邪惡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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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面觀音像主面沒有變動,仍微笑着看着地上半跪在地的男性使徒,他皮膚灼熱,身上流金的紋身乍明乍滅,眉頭緊擰,神情憤怒而苦痛。
“苦海無涯,苦海無涯。”觀音主面捻指做訣,聲音悠悠地從造像內部的空洞中傳來。
“苦海無涯,今日有涯。”
它緩緩行到魁梧使徒的面前,側面的獠牙上出面轉動眼珠,手臂的鋼劍高高舉起,斬向回祿的脖子。
“砰”地一聲,早早被丟棄在腳邊的巨劍忽地豎起,劍鋒兩兩相撞,鏗鏘一聲震響,沉浸在幻境中的回祿猛地睜開眼,神志瞬間清明。
他一揮手,劍柄忽地落到手中,他旋身疾走,毫不猶豫揮劍直下。
主面慈悲莊嚴的觀音臉粉碎,無數細小的碎屑掉落在地。
“不溺於心魔。”觀音臉微微一笑,明明是溫潤的聲音,橫亙在臉上的裂痕讓這個笑看着分外詭異,“僧伽阿耆尼,你居然修煉到了如此境界。”
“修爲?”回祿將劍拄地,冷笑一聲,“我早已不在佛門,談何修爲?無非是重回東土後我歷遍山川,漢地儒釋道尋求世俗向生向善的智慧,不像你們,邪魔之術,早該滾進黃土裏!”
“執迷不悟。”觀音主面收斂了笑容,機括扭動的咯咯聲再度傳來,一直隱藏在腦後的佛面忽地移到正前方,細眉長目,卻張口做大笑相,齒齦俱露,怪誕至極。
“來吧,僧伽阿耆尼。”觀音主面的聲音從背面傳來,“這回你面對的是——暴惡大笑面。”
意料之外,回祿仰天長笑,他拄着長劍,縱情大笑,笑聲豪放,在空間內振振有聲。
“僧伽阿耆尼。”觀音主面聲音平靜,“何故大笑?”
“暴惡大笑面?”他笑完後聲音驟然冷下來,“‘見善惡雜穢衆生而生怪笑,改惡向道’,此爲暴惡大笑,我見你等雜穢,當然要大笑。”
“僧伽阿耆尼。”觀音主面的聲音透出一絲寒意,“不敬吾,不受諸天護佑,百病侵身,橫死於刀兵之下,永墜無間地獄。”
“永墜地獄?你以爲我會懼怕?”
回祿重新握住巨劍長柄,熾烈的火焰沖刷着銀白的劍身,泛起劇烈的金紅光芒。
“畢是往願,累劫重誓。”
他在火光中大笑,揮劍而下。
“廣度罪輩,吾復何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