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場景他覺得很眼熟，一時間竟忘了出言嘲諷，直到男人狼狽地在人傀中抓住俞延，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時，他才恍然想起來——原來這個場景的主角，曾經是我。
“他是我弟弟！他跟他媽的什麼反神沒有關係！”
“你們沒證據憑什麼要管控他！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們的監視對象！”
“不是親弟弟又怎樣！我身上流着跟他一半相同的血，他就是我弟弟，你們想帶走他，我第一個不答應！”
“阿羌，三家的一切都跟你沒關係了，他們不會再有機會刁難你了。”
“等我上了大學後，我就搬到外面住，我都打聽好了，在我大學旁邊正好有個中學，你可以在那裏讀書……你問‘病’？放心，我錄取的專業就是心理治療相關的，你的分裂症我會治好的，你知道我有這個能力。”
那些本該非常熟悉的話一遍遍在腦海裏回放，葉羌都覺得彷彿隔了層什麼，非常陌生，甚至覺得好笑。
到頭來……一樣都沒做到。
真不知道他究竟是對哪個“葉羌”承諾的。
斷層下方積水中，葉千重仍盯着俞延的手腕，那裏本該有個血紅色的銅羽人紋。
“怎麼回事？”他變了臉色，“印紋呢？八儀的印紋呢？”
他聲音並不大，近乎喃喃自語，這時斷層上面忽地涌起一層黑霧，娃娃臉青年從裏面踏出來，站在幾乎垂直的斷層邊上，絲毫不怕被水流衝下去。景乘握着法器幾度攻過來，每當即將打到青年時，他的身體就憑空化成了黑霧。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哥哥。”見葉千重望向他，葉羌收了思緒，無奈一攤手，“是這小子自己中斷了血盟。”
聽他這麼說，葉千重稍一想想就能猜到是俞延爲了八儀不出現在這裏，在自己有生命危險時強行中斷了聯繫。
人傀被切割的肢體重新聚集，不斷地涌到他們跟前，葉千重單手挾住俞延立在水裏，從上面看去，像是即將被青灰的潮水吞噬的孤島。
葉千重沒再去看那些人傀一眼，他擡起空餘的手臂，直指上斷層邊緣的青年。
“葉羌，下來。”他聲音冷得像是在冰窟裏浸過，“我們做個了斷。”
葉羌挑着眉，頗爲費解，“跟我了斷？”他蹲下身，任由水流浸溼他半身，“哥哥，你跟我能了斷嗎？我們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我是你唯一的親人，我們……斷得乾淨嗎？”
見葉千重仍冷冷地盯着他，他乾脆盤腿坐在水中，在水流的沖刷下，很快全身就溼透了。
一道陰影鋪天蓋地從後方直罩向他頭頂，霎時間景容眼睛被淡金填滿，奔跑的同時腿在瞬間變化，膝關節反轉，前掌踮起，膝蓋和腳後跟生出尖銳而堅硬的骨刺，白骨一樣的獠牙和指爪同時長出來。
他凌空躍起，不似人類的腿狠狠掃向葉羌的頭，在以往的情況下，他甚至能直接一腳踢爆成年藏獒的頭。
“你是不是忘了。”葉羌耳聞呼嘯的風聲，頭也沒回，“你可是我最初的作品，我會不知道怎麼對付你嗎？”
景乘眼中淡金又亮了一分，明明剛剛還捕捉到的人，又是在即將攻擊到的一瞬間消失了。
青年的身體化爲黑霧，輕而易舉躲過了他的攻擊，景乘緊急旋身收力，乾脆直接跳進了斷層下方，剛一落地，水浪頓時飛濺出好幾米高。
“我來幫您。”他在葉千重背後道。
“不，你對付不了他。”葉千重轉過身，將半扛起的年輕男孩交到他手裏。“想辦法把俞延帶出去找八儀，使徒的本能會告訴她怎麼做，別讓這小子死了。”
景乘抱起俞延，增生變異的腿骨讓他身高比原本的體型高了不少，“那您呢？”他問。
雖然情況並不明朗，但從徐先生稱呼男人爲“哥哥”，顯然兩人是有着某種親緣。
“我就在這裏對付他，”男人轉過身，面向高處青年的神情驟然變冷，“我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我們會有個徹底的了斷。”
“我明白了。”景乘點點頭，將身體融入地下積水中的暗處，“那祝您好運。”
“想走？你沒這個能力。”
葉羌威脅完，又看向葉千重，他這時神情分外矛盾，一半憎恨一半悲哀，連帶着表情都有些扭曲。
“三家別的不說，四書五經的課倒確實教得不錯。”他撓了撓頭，像是在極力思索，“說的是‘兄弟雖有小忿，不廢懿親’，你這樣要把我趕盡殺絕，恐怕也不符合你的三家身份吧？”
“是啊，”葉羌彎了彎眼睛，是小時候纔會露出的乖巧笑容，“因爲在你眼中，我已經是該被斬草除根的怪物了，你跟當年那些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葉千重神色動了動，他沉默了很久，自嘲一笑，搖了搖頭。
“所以我才說，我的弟弟早就死了。”
“至於現在的你，不過是……”
他沒有說完，凌厲的眼神取代了剛剛憶舊流露的真情。男人眼底淡金亮得如同汽燈，在起伏不平的地下河水面泛起星點微光。
景乘全程盯着葉羌，空餘的手正握着葉千重留下的法器，預備隨時衝上去輔助男人。
“景乘，注意找準時機。”葉千重背對着瘦長青年道，“記着快點上去，沒什麼比救人重要，一定要把小傢伙救回來。”
他說完這話，周遭的環境忽地變了，就連包圍在四周的人傀都彷彿嗅出空氣中的危險氣息，低低哀鳴着朝後退出幾米。
那是無數雙淡金的瞳仁，他們像河燈一樣靜靜地浮在起伏不定的水浪中，平穩有如生根。整片地下水澤瞬間被照亮大半，明亮異常。
“印火熒熒，燈續燄青。”
男人兩手交疊做訣，在一片星河般的淺金中，他緩緩閉上眼。
然而就在他閉眼的一刻，原本像河燈一樣點綴在水面上的淡金瞳仁像是着了火，躥地下燃燒起來。它們融化，像是淺金的石油，以各自爲中心很快向四周蔓延火勢。
人傀陡一碰上，身體就像融化的石蠟一般開始變形化爲一灘咕嚕着綠泡的青灰色液體，尖叫哀鳴不絕於耳，在空間的四壁間震動迴響。
景乘見狀，直接背起俞延翻身爬上巖壁高處，淡金火焰還在蔓延，原本滿水域的人傀瞬間變得寥寥無幾。
而葉千重仍站立在最中央，無論融金的火焰怎麼流動，他都巋然不動，沉默得如一尊雕像。
人傀消失的速度太快了，這是葉羌沒有想到的，他本以爲以葉千重的禁術水平，只能做到弄傷人傀。但人傀本身是不會徹底死亡的，即使被切割，他們也能憑藉着相互的聯繫找到失去的肢體，重新連接。
可他萬萬沒想到，男人居然選擇直接將人傀徹底毀滅。
看來在他們分開的十幾年內，男人一直都沒放棄修習更爲艱深禁忌的禁術。
當最後一隻人傀被印火吞噬後，葉千重再次睜開眼，眼裏的金色更深了一層，他忽地一揚手，流動的印火聚集成巨大的口袋將人傀的殘液整個吞噬殆盡，隨着男人的手勢又脫離水面漂浮在半空中。
這時，葉羌看見印火織就的羅網從下方直接撲上他的面門。
並不灼熱，卻異樣危險。
形勢已經不可能讓葉羌再淡定下去了，眼見印火即將蔓延到自己，葉羌往後一仰，準備像剛纔景容數次攻擊他那樣，將身體藏進黑霧裏，然而就在這一刻……黑霧突然不再庇護他。
葉羌冷汗頓時淋漓而下，喃喃喚了聲：“殿……殿下？”
他還沒說完，一股巨大的吸引力瞬間將他吞沒進另一個領域，等葉羌撐着地面從發光的通道上起身時，他看見了盡頭蓮花座上無形體的東西，只有頭頂符文天穹投射下來的無數細長搖動的影子，才告示着這裏是有人居住。
意識到自己已經來到了殿下的衽居，剛死裏逃生的經歷讓葉羌一下露出笑臉。
“殿……”
他沒說完，兩條細長的黑影忽地從地上竄出來，將他整個人拎在影子裏。如果此時有外人在，就能發現葉羌上方並沒有任何東西，更像是直接漂浮在半空。
“你話太多。”蓮花座上的聲音滿含警告，“讓吾的養分白白丟失。”
“殿下，稍安勿躁。”葉羌仍帶着笑臉，但只有後頸處留下的冷汗才知道被殿下拎起對肉體是多麼大的痛苦，“我在等待您最喜愛的養分，畢竟人傀……”
黑影冷笑一聲，“連製出的黑骸都無法保證，如何敢在吾面前誇下海口，給吾真正的黑骸。”
“您知道的，我一直說到做到。”葉羌忍着頭骨即將開裂的痛苦微笑道，“如果您不滿意，可以喫掉我。”
黑影沉默片刻，最終鬆開，葉羌一下摔在地上，捂着頭顱深深地抽氣。
“記住你的話。”黑影在消失前留下最後一句。
“如不能帶來，吾會將你吞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