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翩翩的秦舒煜負手站立檐下,暴雨如注擋住了他的視線,眼前霧茫茫的一片,一時難以看清四周的院牆。
陸定青着急避雨,連着幾腳踩踏過了幾個低窪水凼,污水濺起,帶出泥土,他踩上了一個硬物。
水凼裏隱隱若若出現了一絲金屬光澤,他探手指撈起那個硬物,這珠釵不是被他埋了嗎?
殿下定不想看着這破舊不堪的珠釵。
陸定青往屋內瞟了一眼,白衣的衣角並沒有在視線範圍內,他暗暗把珠釵往背後藏了藏,才昂首挺胸地走近屋內。
秦舒煜面色沉靜,朝鬼鬼祟祟的陸定青伸出手,“拿來。”
陸定青把珠釵往秦舒煜手心一塞,扭頭就跑,“殿下,下屬去尋些熱食來!”
秦舒煜定定地看着掌心的那隻支珠釵,他目光挑起一角,餘光裏再無陸定青的影子,“既然這支珠釵再一次出現,那還是該物歸原主。”
雖然他已經親手做好一套全新首飾。
珠釵比幾個月前還要破敗,漆皮已經全都脫落,露出了本來的銅黃顏色,只剩釵頭的那顆蚌珠還殘留着一縷清亮。
柄尖早就變得渾圓,鈍化的柄頭陷入了他的拇指裏,“咔嚓”輕輕地一聲,釵柄收扣,釵頭彈起。
整支釵柄中間鏤空,裏面竟裹着一縷薄如蠶翼的信紙。
他心像突然被貓撈了一爪,懊惱痛遍他靜如止水的心頭。
見陸定青的影子重新出現,語氣難得起了幾分急迫的秦舒煜叮囑着,“你親手把這珠釵交到那小宮女手上。”他停頓了一下,“穿鵝黃宮裳的那個宮女。”
見陸定青身影遠去,秦舒煜反而坐立難安,原地來回踱起了步來,縷縷從容淡定宛如流沙統統從他指尖漏下。
他彷彿聽到了沙礫曳曳傾瀉落入谷底,礫石撞擊,發出沉悶低語的恥笑聲,他心裏那股不安的感覺越發濃烈。
他拾起牆角的一把紙傘,頂着雨,出了門。
珠釵失而復得。
南瑾陌百感交集,一時之間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金屬特有冰冷的觸感不斷傳遞到她手裏,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以點點擦掉釵柄上的水珠,珠釵飽受歲月不斷侵蝕,全身露出銅皮,已經變得比幾個月前還要破舊。
咔嚓,一聲。她發現了藏在那根釵子裏的信紙。
她手掌上攤着一縷逆光都能清晰看到紙漿紋路,寬兩指縫的薄紙,紙張透薄,連她掌紋都能看清一二。
她極其耐心得用指尖一點點蹭着紙面,紙面光滑,沒有凹凸不平的痕跡,是一縷不沾丁點纖塵的無字紙。
南珉隱爲何要用這樣隱晦的方式遞給她一縷白紙,她猜不透他的意圖。
南瑾陌把那張紙對疊起來。
紋路爬滿了皮面,質地格外柔軟,透過搖曳燭光照射,那塊皮膚變得尤爲白皙透亮,那塊皮上的黑色火焰烙印也變得突出。
南瑾陌倒抽了一口冷氣,她臉色逐漸慘白,心跳慢到漏了一拍,她確定這是一塊人/皮,而且是人活着的時候,硬生生從身體的哪個部位剜下的,若是從死人身上刮下,那塊皮不該有那樣的光澤。
一張烙印着古怪印記的人/皮,如此詭異場景,讓她焦急不安。
南珉隱出事了?她胸腔裏悶悶的壓了一口氣,不敢再細想下去,“給你珠釵的那人呢?”
南瑾陌勉強寬慰自己,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涼月給她補充解釋,“那人主子你見過。”
是那個白衣少年?
他到底是敵是友?
紛亂的思緒讓南瑾陌再也無暇思考。
她手裏捏緊那支珠釵,毫不猶豫地繞過廊道,她身影點點陷在那片滂沱大雨裏了。
雨聲鋪天蓋地的襲來,雨勢逐漸起大,南瑾陌跑得急,腳底踩滑,摔到在地上。
她全身溼透,狼狽不堪,臉上面具摔碎,數個碎片在她眼前的低窪水凼裏起伏飄蕩。
面具摔爛,她那自欺欺人的夢也碎了。
現實扯下假面面具,撕開了她血淋淋的傷口。
她用擦破的手掌,撐起身子,鞋裏灌了水,腳泡得難受,人皮泡在水裏,她抽出撐地的單手,悄悄地用手背抹掉眼前的雨水。
涼意從鼻尖吸入,她眼睛苦澀酸脹,擒滿了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她跌坐在連片的雨裏,連連幾次擡起手,用指腹蹭掉眼角溢出的水光。
她仰頭藉着雨勢掩蓋自己止不住掉落的眼淚,“這雨怎老是流進到我眼裏。”
在那片依稀水霧漸起的蒼茫之間,雨聲此起彼伏,此消彼長,很快蓋過她的低語啜泣。
原來自己終於不用再苦苦隱瞞假死的南珉隱了。
世人心中早亡的他,如今,他是真的,成了那個死人。
人皮遇水字跡顯現,字體潦草凌亂。
是南珉隱留給她的一句話。
妹妹。別等了。
那張完美無瑕,舉世無雙被雨水吻過的臉倒映在地面的水凼裏。
“若是施咒之人亡故,這易容之術自然解開。”
方卿禾的聲音已經在大雨連綿裏變得遙遠。
南珉隱明明不許自己哭的,她明明也努力不讓自己哭的,可哪怕自己閉上眼,還是無法止住失控的淚水。
她滿臉充斥着沉沉的死氣,明明等着南珉隱回來是支撐自己走到現在這一步的唯一信念,而頃刻間化爲齏粉,她該怎麼辦?!
灌滿了水的繡鞋拖慢了她前行的腳步。
她緩緩地從水裏撈破碎的面具,漂浮在水上的裙襬又讓她幾次與面具擦肩而過。
這面具都同她卯上了。
她氣惱着,蹬掉笨重的鞋,光着腳渡着水,去抓最後那點殘念,只要她還帶着面具,她的臉就還是那張殘敗猙獰的臉。
一切都沒有變的。
都沒有變的。
南瑾陌偏執地去抓半邊面具,赤腳汲水。
門匾赫然出現在南瑾陌的身側。
“梨苑。”
那扇緊閉的硃紅大門,門上的銅環伴隨着風雨搖曳晃動,發出了細碎的響聲,唱響了南瑾陌大腦深處的絕唱。
南瑾陌幾步跨上臺階,方卿禾一定什麼都知道!
她費勁地扣動着門上的銅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