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唯爭不止 >二十九、匆匆十日
    天色漸暗,街市漸寧。戌甲躺在房中的牀上,睜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身子下面的這張的牀已經兩年沒躺過了,才躺下沒多久就找到了在家時那種熟悉的感覺。想起下午與曾、何二人在飯館中的喫喝,戌甲捏了捏下嘴脣,吹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總算找回了一點做人的感覺了。”

    中午的飯,三人是在街角的一處的飯館喫的。倒不是戌甲小氣,專挑便宜的。一來那小飯館以前三人常去,熟門熟路的很,一邊喫一邊談笑毫不拘束。二來那種小飯館也不興什麼包間,就用牆板隔出座位來,周圍食客還有店傢伙計們的聲音都聽得見,邊喫還能邊聽點小道消息,這纔算是感覺到了人氣。

    年少唸書時袖子裏沒銀子,進了飯館也只能挑點便宜的食材將就,多抹點佐料糊弄嘴兒。如今戌甲喫上了仙飯,曾、何也各自有了生計,一點散碎銀子就還是掏得出來了。先叫了一個燒烤拼盤,葷的、素的、軟的、硬的照着菜譜挨個勾。本來打算喝茶的,等那拼盤端上桌,濃烈的香料味衝進鼻子,戌甲乾脆把茶杯一推,另換了個杯子倒酒。燒酒喝不了,黃酒還是能喝點的,喝茶始終不是那麼回事兒。

    人一高興,就忘了什麼叫飽,什麼是醉。一大盤子下肚,三人渾然沒當一回事兒。戌甲扒了扒菜譜,一招手又叫了盤油燜大蝦。嚯,那蝦是又油又辣,三人是一邊剝殼喫蝦一邊往嘴裏嗦冷氣。嘴巴淡了兩年,陡然遇上這種狠角色,自然是招架不住。戌甲都懷疑是不是店家換了配方,怎麼以前沒覺着有這麼辣來着?嘴含着黃酒,眼看着紅湯油蝦,想喫又怕辣,瞅着曾、何二人不停的伸筷上手,心裏急啊。

    一盆鰲蝦夾了乾淨,也就覺得七八分飽,好傢伙。三人對望了幾眼,要不再點一個?戌甲看了看鄰桌,說要不再上個羊蠍子?見二人點頭同意,一招手又叫了碗羊蠍子,多放香菜!等這碗羊蠍子也沒了一半,三人終於感到不妙。可看着那剩下的一半羊蠍子,還是不甘心。幾口酒一口肉,硬是給塞了進去。等最後一口嚥下,仰頭癱坐,敞胸露肚,好不舒坦啊。

    三人紅着臉出了飯館,臨分別前,何億笑着問道:“好不容易喫你戌甲一回好的,下次什麼時候才能再喫一回?”

    曾茴也笑着說道:“下一次?咱們認識十幾年了,這纔算第一次。下一次怕是又要再等一二十年咯。”

    一二十年?戌甲自己也不知道下次下山是什麼時候,山上活得久,看待時日與山下別有不同。而且,跟山上的人打交道,再加上聽說到的東西,戌甲總有種感覺,就是山上的人有意或無意的在忽略山下的一切。曾跟山上學堂的弟子閒聊過,從那些弟子的口氣中能聽出,不管自己當初從哪來的,只要一朝上了山,那就只是山上的人了。山下除了父母親友,再無與一事一物有瓜葛牽連,一切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學堂都是如此氛圍,那山上別處只會更甚。如此氛圍之下,戌甲自思日後若要時常下山,怕是會遇上些說不出的麻煩和沒有選擇的選擇。

    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戌甲按了按眼睛,下午的那頓酒還沒醒乾淨,弄得父母專門做的晚飯也沒喫進去幾口。坐起身來,一樣一樣看着自己房中的陳設。除了幾個小物件稍稍挪動了之外,其餘都沒什麼明顯的變化。戌甲站起身走到各樣陳設前,用手一一撫摸着。摸到了書櫃,就抽出幾本書翻一翻,再插回去。摸到了書桌,夾起桌上的筆把玩一陣,又放回去。哎,兩年的時間並不長,爲何自己會有這般懷念?拉出椅子,坐在書桌前,戌甲就這麼看着窗外的點點燈火,直到那些燈火一點一點的漸漸熄滅。

    也是運氣不好,往後幾日連着下了綿綿細雨,縱使與戌甲無甚不方便,可街市上到底沒什麼人了,冷清得很。留在家中,倒也不是無事可做。

    戌甲在藥房時就曾問過潘蜀椒,山上的方子與山下的方子有何聯繫。潘蜀椒只說有些山上的方子是依山下的方子衍變出來的,有些山下的方子則是山上的方子改換出來的,其中的聯繫並不少。戌甲便問有沒有那種山上的方子換幾味藥材就能在山下用的,潘蜀椒看了看戌甲,沉默了一會兒,就傳了戌甲一個調息安神的小方子。說直接按方子中藥材名在山下采買,然後以三分之一時辰爲限熬煮,微稠即成。戌甲當時還好奇,爲何山上山下的方子所用藥材竟是同名。潘蜀椒不願多提,只說兩個方子藥理相同,所用藥材優劣不同。雖是同名,然山上所用是靈材,專以靈田靈木栽培,其含靈氣甚豐,非是山下尋常藥材可比。末了,潘蜀椒小聲的說了一句,這方子其實是個好方子。按這方子在山下采買也不貴,人人都喫得起,可惜從不見山上有人傳到山下去,還有好些方子也是這樣。方子既然有用,就應該傳到盡其所用的地方去,不然就是浪費在廢紙堆裏了。

    戌甲按照方子買回了藥材,還專門挑回了個厚實點的砂鍋。父母問這是要做什麼,戌甲只說是在山上學到的安神小偏方,喝了夜裏能睡好覺。在鍋裏埋好了藥材,放在爐上煎煮。上山前戌甲本就少近爐竈,在山上也是直接以靈氣催火。現在手拿引火之物,對着爐中的柴煤,引燃倒是沒問題,可引出的火卻控不好大小。打了半天的仗,最後還得找來母親,才讓爐中按戌甲的想法燒出大小合適的火來。

    藥熬好了,戌甲找來紗布逼出藥湯。聞慣了靈藥的氣味,再聞着這回子的藥,確是心中少了愉悅,而添了幾分苦澀。山上的藥好喝,山下的不好喝。山上的喝藥多半是好事,山下喝藥多半是不好事。只不過潘蜀椒既說了這是個好方子,那這煎出來的藥好不好入口另說,吃了應該是有用的。待到夜晚入睡之前,戌甲舀出一些藥,兌入一些水,送給父母服食。第二日清早,父母果然晚起了小半個時辰。早飯時,母親一個勁兒說昨夜睡得好,連夢都沒做多少。父親也樂得直笑,說這山上的偏方真是管用,過陣子給老家也送點去。戌甲一邊喫着飯一邊還囑咐父母,這副藥的方子和煎法自己回山之前會寫下來,以後照着抓藥煎煮就行。木盒裏的藥也別忘記喫,那個藥不能多喫,喫完就行。母親樂呵呵的按着戌甲放在飯桌上手臂,一個勁兒的說都依你、都依你。

    雨下了幾天,終於放晴了,走之前能再看看太陽,戌甲覺着挺好。隔着幾條街有塊大草坪,天氣好的日子那兒常常聚着人,戌甲平日不好四處走動,那兒卻去的不少。找一塊合適的地兒坐下,曬着暖烘烘的太陽,擡頭能望見藍藍的天,低頭滿眼綠油油的草。四周有人在聊天,有孩童在嬉戲,遠近的傳來大大小小的哭聲、鬧聲和笑聲。坐了好一會兒,戌甲覺得有些倦了,便以兩臂作枕躺在草地之上。聞着泥土的氣息,看着天上的雲掛,多希望時辰能定在這兒不走了。

    坐了一個多時辰,起身回家,順便帶點菜。其實很多大小店面都帶着賣菜,回家路上就能買着。可戌甲還是轉了條道去了菜市場,等到了那個小岔口,遠遠就聞到熟悉的潮溼腥味。進了菜市場,沿着過道慢慢看慢慢選,就像在文館找書一樣。見着想買的就問個價,價錢合適就買,價錢貴了就拿起看看再放下,瞟一眼攤主的表情,覺着攤主想賣就再拿起看看,邊看邊問能不能便宜點,攤主要是滿不在乎,那就放下走人,不過心中暗暗記下這攤子的位置。一趟逛完,若是東西沒買齊,還是得故作悠閒的轉回剛記下的攤子,再拿起想買的看看,再問問能不能便宜點。有些攤主嫌煩,便宜一點也就賣了。有些左右沒事做,你來砍價我正好陪着你侃。你要是先煩了,腿腳也累了,我賣得貴不也掏銀子買了麼。

    手提着幾掛菜,戌甲走出了菜市場。日雖西沉,夕陽餘暉猶刺眼。眯了眯眼睛,順着一條不常走過的路朝家走去。到了家,進了門,走到院子洗好了菜,交到正在廚房準備的母親手中。到了酉時,父親回了家,一家人圍坐在桌上喫着熱飯。母親時不時給戌甲夾菜,叫戌甲多喫些。父親倒是什麼都不做,也什麼都不說,撥幾口飯就擡起頭看看,靜靜的看着,似乎眼中的畫面遠比桌上菜餚更加下飯。

    扳着手指日日算,到了該回山的時候了。可戌甲沒有坐在家中,而是在屋外不遠的樹下尋長椅坐着。時不時的見着相識的人,點個頭或是招呼幾句,見着有長輩牽着孩童走過來,戌甲起身上前問候一二。有孩童調皮的,臨走時還不忘掉頭喊戌甲小龍鬚,惹得長輩輕拍孩童腦袋,一個勁兒朝戌甲說小孩子不懂事。戌甲自然不會惱怒,反覺得有趣得很,等人走遠了,自己倒是微微笑了起來。

    剛剛的笑容還未褪盡,戌甲察覺到身邊來了一個人,擡頭一看,果然是趙欋子。戌甲站起身來還未開口,趙欋子先問道:“還很捨不得?”

    戌甲左右望了望,又低頭看看,這才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趙欋子說道:“該上山了,回家給父母道個別吧。”

    戌甲略略收拾了下心情,引着趙欋子朝家走了去。是啊,該回家跟父母道個別,可這回家的幾步路怎麼感覺那麼的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