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唯爭不止 >六十三、竹林說話
    單源擡頭看了看四周,然後說道:“這裏人多嘈雜,我們去院子外面的竹林轉轉如何?”

    戌甲明白其中意思,便點了點頭,其他幾人自然也無異議,衆人便出了宅院,循着一個方向慢慢走入竹林。眼見着遠處的宅院已經很小了,單源才橫臂倚着竹子,開口說了一句話:“那個師弟這些年過得不大好,這幾位也多少知道一些。”

    見戌甲朝自己看過來,那幾人也各自點頭。衆人都是這個意思,那這事情就假不到哪兒去,戌甲連忙問道:“怎麼個不大好?莫非器學的弟子去尋他的晦氣了?”

    單源搖了搖頭,說道:“若真只是被尋了晦氣,那倒不至於有多不好。可就是……。”

    說到這兒,單源忽然停住,擡起頭看了看戌甲。唉了一聲,卻沒再往下說。戌甲猶豫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可是與我有關麼?”

    單源直臂撐直了身子,看着戌甲,說道:“說起來確是與你有莫大關係,卻不是要責怪於你。”

    戌甲心中更是不安,連忙問道:“到底是何莫大關係?”

    單源先是與那幾位弟子對視了幾眼,猶豫了片刻,才彷彿下了決心似的說道:“因爲你當初曾給了他些許希望……。”

    深皺着眉,戌甲不解道:“我何曾能給他什麼希望,能否說明白些?”

    單源背靠着竹子,看着戌甲,說道:“你回辛層之後,忘兮曾經和我們這些在荒地結識的人說過你幫他的事。當初你幫了他,便讓他覺着這山上還是有好人的,並非全部都是事不關己的冷麪人,甚至是如那幾個傷了他的器學弟子那般的歹人。聽他說了這話,我們大多數人其實多少也有同感。呆過幾年的都知道,這山上其實尊卑分明,上下森嚴得很。遇上不管己的事就冷眼旁觀,其實也是沒辦法,心裏都怕得很。至於說被出身好的、本事大的欺壓了,那也只能忍着。且不說打不打得過,真把人給打了,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尋個藉口趕下山去。你也是山下來的,該知道這上山的機會有多難得。與幾萬人好不容易爭來的一個名額,誰甘心就那麼給弄丟了?所以呀,癸層的那麼多弟子,一撥一撥的從來都是那樣忍着,很久都沒聽說有擡頭的。”

    戌甲深吸了一口氣,盯着單源,說道:“可那次衝突中,忘兮擡頭了!”

    單源無奈地笑着,臉色忽然有些悲切,說道:“是啊,擡頭了,然後就被打得昏死過去。若是之後沒得到你的鼓勵和幫助,估計時間一久,忘兮也會和我們這些人一樣,認了這個命,只要能抱住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就什麼都能忍受下去。”

    戌甲轉頭看向那幾位弟子,見他們也多少有些自哀之色。伸手拍了拍單源的肩膀,戌甲低聲問道:“按你的意思,忘兮沒認那個命,然後就惹了麻煩?”

    單源點了點頭,說道:“那次和器學的比試贏了後,忘兮就漸漸有了想法,覺着只要肯琢磨,肯下工夫去修練,就能練出本事,就不再低人一頭,就算在條件最差的癸層也能出頭。知道他有這類想法後,幾個老弟子也勸說過他,別把幻想當做現實,該低頭時還得低,可惜忘兮那時根本聽不進去。癸層的弟子經常會被派差去給人打下手,既是打下手的就免不了會被爲難。倘是爲難得有理,那忘兮也就忍忍罷了。可若是爲難得沒理,縱是人本事大,忘兮也好爭辯幾句。碰上些本事不大,卻仗着有出身而先動手的,忘兮甚至敢還手,最後壞事就壞在還手上。”

    戌甲低頭嘆了口氣,又擡起頭來,問道:“他向惹不起的人還手了?”

    單源點了點頭,說道:“前面好幾次,不管忘兮只是爭辯,還是還手,倒也都沒招惹來什麼禍事。直到有一次,包括忘兮在內的十幾個癸層弟子被派差去給一個己層下來的弟子打下手,卻不知何故惹惱了那個己層弟子,竟被令排成一行,挨個被那己層弟子辱罵。忘兮壓不住火,與之爭辯起來。那己層弟子豈能演的下這口氣,便與忘兮動起手來。誰知道是個來頭唬人卻沒什麼真本事的貨,反吃了忘兮的拳腳。等那趟差了結的前一天,忘兮忽然不見了蹤跡。同去的十幾個癸層弟子一通好找,終於在一處爛泥中找到了昏死過去的忘兮。唉,當時在忘兮的身旁就站着那個己層弟子和幾個沒見過的人。見衆人找到了忘兮,那己層弟子竟當衆宣佈三日之內不許撈回忘兮,否則便是與忘兮同樣的下場。後來,那幾個人雖然已離去,癸層的弟子們卻不敢違逆己層弟子的話,幾個關係好些的弟子硬是在旁邊等了三天,才撈起了忘兮。回到學堂後,師傅們知道了這件事,也只是出手救回忘兮,而後叮囑他人勿再多言,之後便如同此事從未發生過一般。忘兮在牀上躺了大半個月,除了幾個關係好的弟子外,再無人去看過他。等他養好了傷出來之後,但凡知曉各中內情的弟子也都有意無意地躲着他。說來慚愧,我也是躲着他的弟子中的一個。”

    說到這兒,單源擡手遮住眼睛,聲音似有些發顫。旁邊的幾人也低下頭去,各自唉聲嘆氣。戌甲使勁兒捏了捏單源的肩膀,說道:“這也是環境所迫,怨不得你,之後又怎麼樣了?”

    用手指揉了揉兩眼,單源說道:“後面忘兮又經歷了什麼,周圍的人也不清楚。只是覺着忘兮越來越孤僻,不再去主動與別的弟子打交道。到最後,甚至與那幾個原先關係好的弟子也沒了來往。整日裏不是修練,就是獨自發呆。遇上事了,也不爭了。被欺壓了,也不還手了。在我們這些人眼裏,就好似個丟了魂兒的活死人。”

    聽到這裏,戌甲心中覺着有些難受,緩緩蹲下身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單源幾人也坐了下來,衆人好一陣子默然不語。戌甲擡起頭,似是自言自語道:“哪裏是我給了他什麼希望,唉……。”

    單源不明白戌甲話中裏的意思,問道:“你……這是想說什麼?”

    稍稍回過神來,戌甲看向單源,說道:“你說我曾給過忘兮些許希望,這話其實不對。即便當初真得到了什麼希望,那也只是生在別處的希望假借我的手給出去的罷了。”

    單源與幾人互相看了看,都不明白戌甲這話是什麼意思。挪了挪腿,朝向單源幾人,戌甲說道:“當初上山時,師傅便直言我的天賦一般,更沒個好出身,在修練上很難得到山上的助力。聽了這話之後,上山前攢下的那點希望盡皆破滅,整個人都變得十分之迷茫。師傅也沒怎麼用言語安慰我,只是在一旁教我該練什麼,怎麼去練,見我練不通了,便找師叔們或是他親自來給我指明方向。漸漸地不知何時,當我躺在地上,仰望天上的紅日時,發覺心中又有了些許的希望。”

    說到這兒,戌甲頓了頓,喘了口氣,繼續說道:“可是後來,師傅與我說起了自己的往事,我才知道師傅也曾沒了心氣,是先師傅給的希望支撐着師傅走到今日。世間沒有那無根之木,沒有那無源之水,既如此,那先師傅給出的希望又是從何而來?”

    單源幾人木然看着戌甲,顯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戌甲翻開兩掌,一邊看着手心,一邊說道:“其實當初在癸層時,但凡碰到有能教的,我都是照着師傅教我的法子在教與你們,也包括忘兮。所以,我才說那不是我給的希望,而是不知何時生出以及如何生出的一股希望藉由我的手給了忘兮。”

    衆人再一次沉默不語,良久之後,一人問道:“那麼戌甲,你所說的這希望到底是什麼?”

    戌甲扭頭看着那人,搖着頭,說道:“唉,我只知道有這麼股希望,卻也不知道到底是何希望,也不知道啊……。”

    單源撐起身子,站了起來,四下朝衆人說道:“這糟心的事今日說得夠多了,就是在這兒說上幾日幾夜,也改變不了什麼。都起來吧,下山的人不知道何時就會到齊,咱們先回宅院去好生收拾收拾,等這趟差了結了再說。戌甲,你若是願意的話,到時我們可以引你去看看忘兮。”

    戌甲擡起頭看了看單源,嘆了口氣,深深地點了點頭,而後也站起身來。衆人拍掉了衣褲上的泥土,緩緩地走回宅院去了。

    夜裏,戌甲盤坐在房中,導引着靈氣順着五指匯聚於掌中。靈氣已漸成型時,戌甲腦中忽地一念閃過,兩眼不由地一閉,手心處的靈氣便嗤的一下消散開了。不到半個時辰裏,這已經是不知道第幾次發生如此狀況了。索性把兩手搭在小腿上,弓着腰,望着對面的牆壁發呆。忘兮那略有些模糊的身影總是不時地浮現在眼前,爲什麼會這樣?這山上不該是這樣,不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