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貴仁被送回家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看着楊貴仁的遺體，楊家上下頓時亂作一團，完全沒了方寸。俗話說，家不可一日無主。別看楊貴仁一生糊塗，但他活着的時候，家裏什麼事都是他做主，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別人也懶得操心。現在他沒了，其他人反倒沒主意了。管家和幾個管事的人七嘴八舌地說了半天，也沒個正兒八經的主意。
亂了好久，管家才最終理出個頭緒：一是先告知楊姓宗族之人，二是準備應該準備的東西。有了主意，這才吩咐家裏人分頭去做，全家上下立刻都各忙各的起來。
不一會兒的功夫，楊姓宗族有頭臉的人就來了。經過商量，幾個人又拿出了幾點意見：一是趕快給貴重的親戚報喪，主要包括姑父家和舅舅家；二是立刻告知鄢二姑和楊五兒，讓他倆趕緊回家主持大事；三是準備一切備用的東西。
管家見有人拿主意了，好像是有了主心骨，立刻安排人手分頭去辦。他心裏暗自慚愧，幸虧人多主意多，不然就不好辦了。自己也是糊塗，怎麼就忘記了鄢二姑呢？別看人家是婦道人家，說話行事可是清楚得很啦！有她做主，事情就好辦多了！
再說那個鄢二姑，自從和楊貴仁分居之後，已經過去幾十年了。從前那個年輕漂亮的鄢二姑，如今已經老了，頭髮都花白了。在這幾十年中，孤兒寡母的相依爲命，經歷了許多難以言說的痛苦。
平常的日子，母子倆和楊貴仁基本上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只有在每年的大年三十，她才帶着五兒進到楊家，去給祖先燒紙進香。每次燒完紙進完香之後，她就拉着五兒一起跪下去磕頭。磕完頭，她就開始禱告，祈求列祖列宗保佑楊家富貴平安。說着說着，她就禁不住地哭了起來，哭得淚流滿臉。禱告完了，她就拉着五兒回到自己的家，一年到頭就再也不去了。對於她來說，楊貴仁似乎早就已經與她沒有什麼關係了。但不知爲了什麼，最近這幾天她卻總是夢見他，醒了之後老是感覺心神不寧的，隱隱地覺得似乎要發生什麼事情。
那天早晨，她又做了一個夢。天還沒亮，她就早早地醒了，醒了之後就再也睡不着了，腦海裏活躍着夢中的景象。她清楚地記得，她夢見楊貴仁來了，哭着向她認錯，請求她的原諒。她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做這樣的夢，難道她還希望楊貴仁能夠改邪歸正？
這麼多年以來，儘管他們之間不相往來，但楊貴仁的一些荒唐事還會通過不同的途徑，傳到她的耳朵裏。她聽說了那些荒唐事之後，卻異乎尋常的平靜。她知道楊貴仁的脾性，早就見怪不怪了。她知道，狗改不了喫屎，他楊貴仁要是能改邪歸正，那真是怪事。
話雖如此，在很早以前的一段時間以內，她也幻想着可能出現一些奇蹟。她搬到這個家以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家裏就冷冷清清的，讓她感覺不到家的味道。在那段時間裏，她有時也想往着楊貴仁能夠改邪歸正，甚至賤賤地想着楊貴仁能夠接她娘倆回到楊家。尤其是那一年，五兒還小的時候，他突然得了一場病，半夜裏高燒不退，渾身上下摸着都燙手。她一個人抱着五兒，看着五兒緊閉着雙眼，一動不動的，心裏簡直崩潰了。在那一刻，她渴望着奇蹟能夠突然出現，渴望着楊貴仁能夠幫她一把。但這樣的事情卻始終沒有發生，最終還是她抱着五兒，和家裏那個唯一的丫鬟一起，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來到了鎮上的藥堂。
在五兒慢慢長大的十多年裏，她經歷過許多這樣讓人絕望的日子。只有她知道，除了這種絕望，還有讓人備受煎熬的冷清和寂寞。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當五兒和那個丫鬟都睡熟了之後，她就熄了燈，一個人坐在牀上，看着黑咕隆咚的景象，體會着那難以忍耐的寂寞。有時她也有過後悔，甚至有點恨她的公公楊德昭，恨他爲什麼給自出了這樣一個難題！她也恨自己的命苦，天底下那麼多男人，怎麼就偏偏嫁了這樣一個混蛋！
但無論怎樣地恨，都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也不可能讓楊貴仁改邪歸正。她心裏清楚，她必須挺過去。她到底還是挺過來了。十多年裏，她們始終過着這樣冷清的日子。
這種冷清一直到五兒娶了媳婦之後纔有所改變。後來五兒有了兒子，她有了孫子，家裏才熱鬧多了。從此以後，這個家才真正像一個家，她內心裏的那種寂寞才逐漸消散，從此就再也不胡思亂想了。
就在她準備起牀的時候，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她坐起來，慢慢地穿着衣服。這幾天，五兒一直在家裏，她不用操太多的心。她剛穿好衣服，就聽見五兒在叫她，她急忙答應着。話音未落，就聽五兒說道：“娘——，爹爹死了！”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就問五兒道：“你說誰死了？”
五兒在門外又說道：“剛纔楊家的人過來說，我爹楊貴仁死了！”
鄢二姑這回聽清楚了，心裏還是很喫驚，好半天才說道：“死了？怎麼死的？”
五兒又告訴她說：“這我也不清楚！他們只是叫我們趕緊過去！”
鄢二姑不再多說，順手披了一件外套，才把門打開。看到五兒已經準備好了，就沒有多說，對家裏人說了一句後，就和他一起出門去了。
兩處相隔並不遠，又走得比較快，很快就到了楊家大門口。剛進了門，楊家的人都過來迎着了。管家自然不敢怠慢，趕緊過來搭話。鄢二姑沒有說話，徑直走到房裏，把蓋着的被子撩開，看着楊貴仁。在她的眼裏，楊貴仁的確老了！在這張蒼老的臉上，再也找尋不到他年輕時的模樣了。她在心裏默默地念叨着，他走了！這個混蛋，這個敗家子，終於走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看起來他倒走得很安詳！她看到他緊閉着雙眼，彷彿睡着了一樣。她想不明白，這個混蛋難道就沒有後悔過嗎？她畢竟是女人，望着那張曾經熟悉的臉，她也想哭，可不知因爲什麼，眼淚就是出不來！也許她的眼淚早就流乾了！
看了好一會兒，她都沒有說話，一動不動的。五兒就站在她的身邊，看着她的樣子，生怕她傷心，就輕輕地說道：“娘——，爹已經走了，你要保重自己呀！”
鄢二姑這才把被子重新蓋好，長嘆了一口氣說道：“荒唐了一輩子！這下好了！走了！那就讓他好好地走吧！”
然後轉身出了房門，和衆人一起來到堂屋裏坐下，五兒就站在她的身旁。剛坐下，就有人端上茶來。
她喝了一口茶看着衆人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前幾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管家一直在旁邊站着，連忙說道：“奶奶，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麼的了！三爺是昨兒個出去的，說是把陳家窪的那幾畝田賣給陳賢德。出門後，晚上就沒有回來！直到今天早晨才被擡回來的，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走了’！”
鄢二姑又問道：“昨兒個是誰跟着他的？”
管家見鄢二姑這樣一問，才覺得事情有點蹊蹺，趕緊說道：“是喜貴和柱子跟着的！”
鄢二姑冷冷地說道：“叫他倆進來！”
管家轉身就出去叫人。不一會兒的功夫，管家就帶着那兩個人進來了。或許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他倆驚魂未定，再加上看見來了這許多的人，都不免有點緊張。
他們兩個當然認得鄢二姑，忙上前輕輕地喊了一聲：“奶奶！”
鄢二姑點點頭，看着他們兩個說道：“你倆說一說，這到底是怎麼了？”
他們兩個人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把昨天的經過仔細地說了一遍。
五兒在一旁禁不住地說道：“你們兩個怎麼不陪着？”
喜貴趕緊說道：“五爺，賭莊的規矩不讓我們跟着！”
鄢二姑聽完，想了好大一會兒，又問他們說：“那個郎中是怎麼說的？”
喜貴回答道：“那郎中說，看起來像是中風！”
鄢二姑看一眼其他的人，又問道：“找其他的人看過沒有？”
管家說道：“早晨擡回來的時候，我們都沒了注意，也沒有想到其他的，就沒有找人看！要不，我叫人去找李大聖來看看？”
正說着的時候，門外就有人進來說道：“奶奶，鄢四爺來了！”
鄢二姑聽說了，立刻站了起來，和着衆人一起去門外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