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玉延艱難地擡起頭,努力想要看清許奕的面色。
但很可惜。
提審房內本就昏暗,外加上馮玉延此前還曾經歷過酷刑審問。
體力不支、老眼昏花之下,望向許奕的目光自然一片模糊。
馮玉延嘆息一聲,不再硬撐。
整個人自然垂落在刑架上,緩緩開口說道:“事情太多,老夫不知該從何處說起,不如六皇子提個醒?”
許奕面色不變道:“周啓平。”
“周啓平啊。”馮玉延緩緩閉上雙眼,好似在回憶一般。
十餘息後。
馮玉延緩緩睜開雙眼嗤笑道:“與六皇子相比,那周啓平簡直就是一天大的蠢貨!”
“他若是有六皇子一成的心計,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不待許奕追問。
馮玉延便搶先追問道:“六皇子可知,周啓平犯的最大的錯誤是什麼嗎?”
“不知。”許奕搖了搖頭滿足了馮玉延的傾吐欲。
馮玉延聞言嘴角微微彎曲,緩緩開口說道:“周啓平這人是個好人,但也僅僅只是個好人。”
“無論他再如何的兩袖清風、剛正不阿,也不可能成爲一個好官。”
話音落罷,馮玉延喘息數次,隨即閉上了嘴。
看似什麼都沒說,實際上卻說了很多。
許奕不置可否道:“錯的不是周啓平,是這個世道。”
“好了。”許奕提起狼毫筆終止了馮玉延的點評,開口說道:“說說你們是如何對周啓平下手的吧。”
“事到如今,倒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馮玉延嘆息一聲,隨即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托盤而出。
事實上,一開始馮玉延等人不是沒有想過拉攏周啓平。
爲此馮玉延幾次三番地登門拜訪。
只可惜,每一次都是滿滿一大碗的閉門羹。
幾次三番後,拜訪之人從馮玉延變成了張永年。
因張永年的國公身份,事情進展的倒是比馮玉延順利的多。
但,也僅僅只是見到了周啓平。
那一次拜訪過程如何,馮玉延亦不清晰。
他只知道,自那日拜訪過後沒多久,馮家所負責的賑災便被周啓平派人叫停。
這一叫停,馮家這個巨無霸式的吞金獸自然無金可吞。
被叫停的第二天,張永年便尋到了馮玉延,安排了一系列反擊計劃。
說到這兒,馮玉延談興大發,不由得反問道:“六皇子可知我等是如何反擊的?”
許奕微微偏頭看了一眼暗處的刻漏。
此時時間已然到了亥時過半仍有餘(晚上十點多。)
許奕正視馮玉延開口說道:“以真假災民消耗長安城賑災糧食,隨後上書彈劾。”
“果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六皇子。”馮玉延苦笑一聲,隨即繼續說道:“一開始我們並未想要直接置周啓平於死地。”
“如此做的目的,其實只不過是想要逼迫周啓平妥協罷了。”
“畢竟真將周啓平弄死了,誰也不知道下一任京兆尹會是何人。”
“若是如周啓平這般背景一乾二淨還好,若是下一任京兆尹背景深厚,那豈不是自尋麻煩?”
隨即苦笑道:“誰曾想,周啓平被彈劾後,非但不妥協,反而還衝着我等展開了反擊。”
“我等猝不及防之下,竟被周啓平以雷霆之勢,直接拿下二十一位外層官員。”
“二十一位?”許奕沉吟一聲,反問道:“如此說來,這次賑災除了你們之外,還有其他勢力參與其中?”
“這是自然。”馮玉延點了點頭隨即開口說道:“說句六皇子可能不愛聽的話。”
“大周朝歷經兩百餘年,根子早就爛了。”
“這次旱災也就是發生在了關中地區,若是其他郡縣,災民們早就揭竿而起了!”
“六皇子可知那關中之外的百姓現如今過的是何等日子?”
大周朝兩百餘年的時間裏,早已滋生了一批又一批的世家豪強。
有世家豪強所在地方自然便會有壓迫與剝削。
之所以沒有反抗,這不過是百姓苦雖苦,但仍可勉強果腹罷了。
也慶幸這場旱災發生在有着三十萬精銳之師拱衛的京師之地。
若是其他地方,反抗定然是在所難免的。
許奕嘆息一聲回答道:“本官知道。”
“不!”馮玉延面色一正,沉聲說道:“你不知道。”
不待許奕反駁。
馮玉延便繼續沉聲說道:“我年輕時爲了家族的發展,曾親自帶着船隊,走了至少大半個大周朝。”
“這一路所見,當真是觸目驚心。”
“六皇子沒聽錯,就是觸目驚心!”馮玉延着重補充一聲,隨即沉聲道:“與長安城的歌舞昇平相比,那些我走過的郡縣,幾乎就是另一個世界!”
“沿途所見百姓幾乎七成面帶菜色!七成!六皇子可知七成是何等概念?!”
不待許奕開口說話。
馮玉延便情緒激動道:“六皇子不知道,因爲你出身皇族!就和那三成世家豪強一般!你們不愁喫穿!不愁沒錢花!你們可以縱情的享樂!縱情的揮霍金銀!”
“你們是否想過!你們所厭棄的那些不精美的食物,曾是無數窮苦百姓做夢都不敢想的山珍海味?!”
“誰年輕的時候不想做個好人!我也想!”
“可當我看到那些百姓爲了養家餬口!給人做牛做馬!給人卑躬屈膝時,我怕了!”
“當我看到那些世家豪族縱情聲樂!肆意瀟灑的時候!我羨慕了!”
“我不想馮家變成那些窮苦百姓!我想讓馮家子弟人人都能像那些世家豪強一般過上富足的日子!”
“所以!當宋國公找上我的時候!我沒有猶豫!真的一丁點猶豫都沒有!”
“憑什麼別人可以貪,我不可以?”
“憑什麼那些世家大族!所有的人!都在貪!你不去找他們!偏偏來找我!”
“許奕!你告訴我,憑什麼啊!憑什麼!”
說着說着,馮玉延的情緒徹底失控起來。
整個人瘋狂地大吼大叫,綁在身上的鐵鏈亦被其劇烈掙扎的動作,弄得錚錚作響。
許奕放下手中的狼毫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