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英華 >157章 撫順保衛戰(五)
    農曆四月上旬,相當於後世的五月初,恰是遼東最舒服的季節。

    黃昏時分,榴紅色的晚霞燃遍整個天空,暮春時節的晚風,一絲寒意也沒有,溫柔地撫過人們的面頰。

    大明撫順東南的要塞,馬根單堡壘外,馬郡河有一段河牀不窄的支流,隱沒於暮光籠罩的森林裏。

    鄭海珠站在新壘的大壩前,映入眼簾的滿當當的河水,令她心花怒放。

    吳邦德帶着孔有德和幾個礦工,從更遠些的山坡上,走回河邊。

    鄭海珠折轉身,對他們道:“今天炸石頭的這幾次,動靜很大,附近的村民,有什麼反應?”

    孔有德道:“小老百姓最怕咱抗軍旗的,又有馬郡的守將嚇唬過,他們輕易不敢靠近。只有佟家莊的幾個壯丁摸上山來看熱鬧,我們說是朝廷開礦,老遠就把他們給轟走了。”

    吳邦德在一邊補充道:“這個佟家莊,莊主確實叫佟養性。”

    鄭海珠點點頭。

    佟養性,是歷史上在撫順之戰後帶着族人投靠努爾哈赤的邊境富商,後來爲皇太極造出過很可一用的紅夷大炮。鄭海珠在赫圖阿拉,從那個筆帖式佟養定口中套出佟家所在的位置時,就開始考慮如何處置掉佟養性。

    但肯定不是現在。

    從兵部侍郎張銓到遼東總兵張承胤、副總兵頗延相,從新晉遊擊毛文龍到浙、川兩支客軍的統帥,從臨時被起復的將門繼承人李如柏到清河守將鄒儲賢,鄭海珠和這些人一樣,如棋盤上謹慎移動的棋子,按照正月底定下的方案,各司其職地完成自己的步驟。

    而行動的前提都是,儘量不打草驚蛇。

    努爾哈赤和他的兒子們、八旗軍兵們,都是獵人出身,比狐狸還狡猾,比野狗還嗅覺靈敏。

    明軍一方所有針對這次戰役的行動,都要同時披上僞裝。

    實在無法偷偷進行的,就像李如柏那樣,卡着時間點,堵在新安關。

    所以,鄭海珠他們到了馬郡河支流的上游後,由孔有德等十餘名精銳家丁封鎖了一定區域,讓開原調來的強壯礦工祕密地築壩,對外宣稱是朝廷開鐵礦。

    今日,吳邦德和孔有德,在山坡背風處,用孫元化和弗朗基人配伍的火藥包,試炸了幾次模擬壩體,鄭海珠的心就更定了。

    她和吳邦德年前偵查撫順時後,向張銓提出了一個與決水相關的作戰方案。

    撫順一帶到了四五月間,雨水充沛,馬郡河支流甚多,都來自附近山川。鄭海珠選了地形複雜的一條,讓孔有德從老家開原招來二十餘名青壯礦工逐級築壩,搶在四月頭上完工,果然,三天前的四月初十,開始下大雨,直到今天未時才停。

    在大壩邊休息的礦工,看着滿天豔麗的魚鱗雲,向鄭海珠等人道:“東家,後頭準定還憋着一場大雨哩。”

    鄭海珠心道,越大越好。

    然後衝礦工們和氣地笑笑:“弟兄們辛苦了,再過三天,咱就發賞銀,讓有德騎馬給你們家帶回去,然後咱往山東走,掙大錢。若是給大東家幹得好,明年老婆孩子也都過去!現在都去喫肉吧,安心睡一夜,攢足力氣,明日還有大活兒。”

    礦工們歡呼着往伙伕那裏涌過去。

    鄭海珠將孔有德招呼到一邊:“一共二十三個,夜裏都看好了,解大手都不許離開你們的視線。莫要功虧一簣。就算每個都是你穿開襠褲時就認得的同鄉,這種時候也不能全信。”

    孔有德低聲道:“明白。他們裏若有人走漏風聲,就算姑娘饒了我,毛將軍也會毫不猶豫地砍下我的腦袋。”

    入夜,蟲蛉低鳴,十四的月亮幾近渾圓,銀暉灑在河面上。

    此際的音畫本應動人,奈何周遭鼾聲如雷。

    吳邦德走到石壩邊,在鄭海珠身邊坐下:“莫說是你了,我也被吵得睡不着。”

    鄭海珠盯着水面:“今夜睡不着的人,肯定多了去了。方纔有一刻,我很想騎上馬,連夜趕回撫順城,明天就能親眼看看我們弄來的火炮,威力如何。”

    吳邦德道:“聽張侍郎和毛將軍的,你留在此處還是安全些。”

    鄭海珠笑笑:“當年我在匪寨遇到馬將軍,正碰上他要和悍匪幹仗,他與我說過,沒有哪一仗,在開打之前就是定了勝負的。此番我們已經盡人事,明天的結果,聽天命吧。此處打起來,也未必就一定是建奴輸。對了,穆棗花說你教他們用匕首近戰,練的是一刀刺入心臟,你準頭如何?”

    吳邦德側頭盯着她:“你要說什麼?”

    鄭海珠道:“雖然毛將軍的夜不收回來說,努爾哈赤在關外分兵了,但萬一明天來打馬根單的女真人翻了倍,而鄒將軍沒有及時趕到,此地就比撫順城還危險。倘使我們沒跑掉,你就一刀紮了我,給我個痛快。”

    回答她的是沉默。

    良久,吳邦德才開口道:“你蠻聰明的一個人,不要在此事上犯渾。你又不是領兵的,也不是當兵的,跪下來求饒都不應該覺得丟人。韃子對女人,搶比殺多。萬一,萬一你陷於敵手,不要反抗,就裝成是百姓,乖乖地順着他們,先活下來。”

    頓一頓,他用雙手來回地揉了幾遍面頰,嗓音越發低沉:“臘月裏我到撫順的時候,看着城外那片河灘,忍不住一遍遍想,如果不是什麼失不失貞的念頭裹挾了阿梅,她會不會就不去撞李永芳親兵的刀口,她是不是就能活下來。我知道,我知道不能怪她,但每回夢到她,我都去追着她說,活下來,活下來頂重要,無論她經歷過什麼,我都仍當她是最好的女子。”

    鄭海珠靜靜地聽着夥伴的自陳。

    人跟人就是這麼不一樣。在後世人看到的史料筆記中,清軍南下,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中,許多爲人夫者的漢人,留下文字,明晃晃地記述自己叮囑妻妾,若城破,務必自裁,絕不可受異族玷辱,妻妾若有畏懼猶豫之色,他們會先於敵人殺了她們,然後帶着兒子設法逃出城。

    此刻再細品吳邦德的話,真是令人感慨。

    鄭海珠輕嘆一聲,拍拍他的肩頭道:“我明白了。去歇息吧。”

    她剛站起來,忽然滯住身形。

    密林外,有道劍出鞘的倉啷聲傳來。

    吳邦德也倏地跳起來,面向出現動靜的方向,側耳傾聽。

    在他們不遠處,孔有德和幾個毛家兵卒,同時抽刀,疾步而去。

    就在鄭海珠覺得心快要跳到喉嚨口時,林外的不速之客已然策馬衝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