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靈川無言以對。
“你現在知道，爲什麼玉衡城人怨你了吧？”
賀靈川低聲道：“我把他們當成了賭注。”
“是啊，你想打個漂亮仗。但哪個賭注會喜歡把他們押上桌的賭徒呢？”鍾勝光語重心長，“無論何時，不要忽略民心、不要輕視民意，這是強大凝聚力和戰鬥力的重要來源，也跟盤龍城的強盛元力息息相關，一旦散了，可就不好聚攏。你要珍惜它、保護它。”
元力。
賀靈川認認真真應了聲是。
鍾勝光這才放緩語氣，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嘛滿腔熱血，偶爾犯錯也是難免。喫一塹長一智，未嘗不是幸事。”
賀靈川也呼出一口氣。
爲什麼會出這種紕漏？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跟年輕人跟滿腔熱血都沒關係，是他忽視了玉衡城的“人”。
賀靈川大喜。
都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好在“地靈”與“人傑”通常互相作用，盤龍城的軍制也容易提拔人才。
大風軍軍容整肅、意志堅定、裝備精良，軍人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鐵血戰士。賀靈川見過的其他軍隊，都難望其項背。
旁人立刻退走，把這塊場地留給了鍾勝光和賀靈川。
“是啊，元力不等於偏信之力，否則越是邪狂偏執的教派就擁有越強大的元力。這顯然不是本界的真相，天魔很快就明白，元力必然與社稷綁定。”
鍾勝光笑了笑：
合乎道？賀靈川也想着，這暗合的是什麼樣的道？
賀靈川至少半年沒見過紅將軍了。盤龍荒原的西北戰線也沒有她的身影。
鍾勝光只能道：“至於大風軍的元力這般強悍，或許是因爲，我們所作所爲合乎道矣？”
“這一年裏下了大大小小七場帝流漿，根據一些老妖怪判斷，天地靈氣濃度達到了近二百年來的最高峯。”鍾勝光道，“如果這個勢頭可以保持下去，盤龍荒原很快會變成魚米之鄉，盤龍城就沒有了後顧之憂。甚至我們和彌天也在收集和整編新的神通，以適應靈氣更加充沛的世界。”
“紅將軍就對我說過，就彌天和衆神的觀察來看，這兩千多年來元力還在演化，其規則並非一成不變。所以我們想要總結點什麼就更難了。”被研究的對象也在自行演變，從前摸出的規律，可能後世又不頂用了，“而元力之所以演變，很可能是因爲——”
哪個國家不想要強大的元力？
如果他用這種心態看人，那麼他跟天神、跟仙人、跟貝迦妖帝又有什麼區別？
他在盤龍世界裏犯了錯，還有鍾勝光幫他兜底，幫他應付圓滑。
往往事與願違。
元力是天地大災變之後，這個世界最大的變量。
“你看靈虛聖尊、仝明真君等明明都是大魔頭，卻給自己取了個仙號，就是因爲彼時的凡人已不知天魔厲害，他們只得稱自己是域外的神仙。”鍾勝光笑了，“後來天地靈氣進一步衰弱，仙人也不厲害了，其他天魔就用自己的尊號建廟稱神，比如彌天、妙湛天等等。”
<div class="contentadv"> “即便建廟，他們也弄不來元力。”賀靈川作爲後來人，當然知道天魔這次實驗失敗了。
如果他習慣了這麼幹，在現實當中呢？
“很快。”這位指揮使很少關注手下的修行，賀靈川也被他問得一怔，“天地靈氣增長，不獨是我，軍中修行者都在大步前進。”
今後，更要引以爲戒。
讓賀靈川驚訝的是，鍾勝光甚至取出“法眼”掃視四周，也就是那個巨大的、能夠四處亂瞟的大眼珠子。
什麼叫作“又”？
他怎麼覺得，鍾勝光好像不太……開懷？
“中古時期，元力初顯威力，不僅仙妖要弄清原委，連域外的天魔也想探個究竟，但他們又無法親自過界。”鍾勝光道，“紅將軍從彌天那裏獲悉，天魔一度認爲，元力來自於人心的信仰。他們也渴望掌控這種力量，才刻意在人間普建神廟、發展信衆。”
“他們又嘗試了無數次，希望能隔界掌控元力。最後，他們終於成功了。”
鍾勝光笑道：“這兩年，盤龍城陸續也有不少新秀冒頭，有爲將爲帥之資。有好幾個你都認得。”
站去山頂往下看，人就成了小黑點兒。
捫心自問，他真地將玉衡城居民當作活人看待麼？
玉衡城的確在真實歷史上出現又消失，那裏的人和事都化作了塵埃。
賀靈川想了想：“國運、民意、軍心？”
這也是他思索很久的課題。
確定這裏的確沒有任何跟蹤、竊聽的神術神通之後，他才接着道：
“這件任務，與紅將軍有關。”
千百年來，無數先賢試圖摸清規律。賀靈川說出的這三點，正是當今總結公認的元力來源，他自己暫時也沒有更好的補充。
他獨自沉思片刻，問鍾勝光：“大風軍遠比其他軍隊強橫，是不是因爲元力？”
俯視的角度再高一點，人就成了數字，而不再是鮮活的生命、不再是有悲歡離合的個體。
鍾勝光向兩邊揮了揮手。
神仙打架以後，中古時期拉開序幕，元力作爲天地之間的全新力量登場，國家也應運而生，從此可以集一國一城一邦之力，對抗仙妖。
“是。”盤龍軍和大風軍近來都有後起之秀，合計七八員年輕小將，其中好幾個就是賀靈川的昔日戰友。
但元力到底因何而起、因何而盛，這世界從來沒給過標準答案——也不可能給。
賀靈川恍然：“原來如此。”
他知道的祕密，比衆生更深一層。
他不尊重“人”，不尊重他們的感受，不體會他們真實的情緒和難處。
急涌的靈氣爲這個世界注入了生機，普通生靈雨露均沾，而修行者和妖怪當然獲益最大。
元力這東西，看得着摸不見。即便是調配它們的國師，也無法真正透徹其特性。
他未來也能將自己領地裏的平民，將自己國家的臣民，同樣視爲棋子麼？
一邊保持高高在上的傲慢，一邊又抱着“你們不懂，我都是爲了你們好”的委屈，怎麼能真正急民生之所急，想民生之所想，成民心之所繫？
站得越高，風景越好，但看見的人就越小。
現實裏呢？
鍾勝光話題一轉：“今天特意召你回來，是有一件機密要交給你做。”
但這不是他在盤龍世界以滿城人命爲棋子，去調戲和撩撥對手的理由。
“不錯！”鍾勝光給他一個孺子可教的眼神，“大方壺變，元力或隨之而變。所以你問我元力因何而起，呵，神仙也沒有定論哪。”
需要有智慧的生物去自行摸索。
“不過逞一時之能。”但大風軍的元力，卻是長長久久、異常穩定。
賀靈川瞭然：“貝迦？”
賀靈川輕咳一聲：“戰前動員，的確可以鼓舞士氣。”
“閉關。”鍾勝光拿起簿員的記錄觀看，順口道一句，“她的修爲又要增長了，最近又到緊要關頭。”
鍾勝光又嘆了口氣，放下資料，忽然問他：“你最近修爲進展如何？”
甚至他在赤鄢國、靈虛城也見過尖兵精銳，又跟雅國的烏祿作戰，爲什麼跟大風軍相比，總覺得差了一籌？
鍾勝光也知道，賀靈川提出的不僅是個表面問題。他實際上問的是，大風軍的元力爲何這樣突出、這樣強橫？
“依你之見，元力從何而來？”
“她去哪裏了？”
難怪人間的神廟衆多，尤其貝迦那一堆神明，只要數得上號的，都有自己堂皇富麗的廟宇。
“民意可以操弄、民心可以欺騙，那麼元力也可以騙得來麼？”
賀靈川接上：“因爲大方壺自己也在演化？”
紅將軍越強大，對盤龍城越有利纔對。
以他今日在盤龍城之身份地位，已經有資格問出這句話。
賀靈川收攏思緒，精神一振：“是！”
他說得平平無奇，但賀靈川總覺得，這句話有點怪。
但她經常消失在民衆視野，大家倒不覺奇怪。
現實裏有些大錯一旦鑄成就無可挽回，因爲他自己就是那個要負責到底的人！
哪怕已經熟慮半年，賀靈川此刻依舊覺得後背發涼。
上古時期，仙宗治下沒有國度，只有部落和城邦。
上古、中古神通威力巨大，卻早就銷聲匿跡。不是因爲各家仙宗道門敝帚自珍導致法術祕卷失傳，而是因爲靈氣日漸衰微，這些神通用不出來或者代價太大。
就好比小搬山陣，上古時期也就是仙人們揮一揮手的事兒，可現在的修行者想用，還得獻祭壽命。
如今的神通法術即便師從上古，卻也經過了大量改良，威力小、消耗小。
等到天地靈氣重新充沛，又回到中古時期的水準，更強大的法術一定會捲土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