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這腸胃都被仰善羣島的廚子慣壞了。想當年他走南闖北，十天半月沒一頓熱飯都是常事。
人哪，由奢入儉難。
米血就泡在熱湯裏，挺進滋味兒。
賀靈川一嘗，有一點鹿血的腥氣，味道差強人意。
董銳問道：“這是哪兒？我們趕路趕迷糊了。”
“五顯鎮。”
兩人還是一臉茫然。這世上鎮子千千萬，叫五顯和六顯對他們來說有什麼區別？
店家往東一指：“東偏北行五十里，就到爻國。”
他再往東南指了指：“往東略偏南三十五里，暻山。你們別往那裏去，山裏危險。”
賀靈川問：“那麼白頭嶺呢？”
“也往東北走，翻過白頭嶺才進入爻國地界。”
店家又端上一樣，兩人都不太受得住：
拌魚腥草。
董銳只嚐了一口就按頭：“哎喲我去，還不如生吞河魚。”
來路不明的肉，他都能喫下去，但這東西、這東西……
“這是好東西。”邊上一個聲音響起。
店裏只有一名酒客，身材矮瘦，八字眉、小眼睛。他只要皺起眉頭，別人就看不出他是睜眼還是閉眼了。
大概是一人飲酒太寂寞，他找兩人嘮嗑：“多喫兩口，你們就會喜歡了。”
董銳搖頭，不想再試。
這人面前一盤花生米，一頭大蔥，喝口酒再就口大蔥，辣得“啊”一聲長嘆。
賀靈川看他身邊的窗櫺上掛着一個半掌大的銅鈴鐺，擦得光可鑑人，鈴鐺表面鐫滿了符文。
店家的簾子不密實，偶爾有風吹進來，在廳裏打了個旋兒，但這鈴鐺安安靜靜、絲毫不響。
“你也是修行者？”
“算是吧。”酒客笑道，“伱們從哪兒來？”
“西邊。”
“西邊哪兒？”酒客道，“你們塊頭都大，不像本地人。”
“雅國再往西。”
酒客一怔：“不在閃金平原？哎你們命好啊，爲什麼還往這裏跑，好日子過膩了？”
“來爻國辦點貨。”董銳笑道，“今年剛跟這邊做生意。閃金平原雖然不太平，但好東西實在多啊。爲了錢，不就該赴湯蹈火嗎？”
這地方雖然叫作閃金“平原”，但實際上什麼地貌都有，廣袤山脈在這裏有主幹還有旁支，如同大地的脊骨。
閃金原的大山彙集無數富礦，除了最常見的鐵錫銅金等等，還有衆多煉器必備的稀有礦土。
除此之外，馬匹、藥材、木料等等，也都是特產。
論物資豐富程度，小小百列給它提靴都不配。
“物產多又有何用？就要讓你看得見，用不着。這兒的人都是抱着金碗討飯喫。”酒客搖頭，“天棄之地，豈是浪得虛名？”
賀靈川卻看着糊在窗上的幾張紅紙。
長方形，上面畫着符。
紙窗上本來有洞，被這些符籙擋住了。
他纔看了兩眼，酒客邊上的鈴鐺突然無風自響。
呤——
很清脆，但只有半聲。
酒客立刻放下杯子。
窗上一張符籙忽然被風頂開，底下的窗洞發出嗚嗚聲，像吹響了哨子。
一隻眼睛。
一隻帶着血絲，還會咕嚕嚕亂轉的眼球，正透過窗上的小洞向店內窺探。
黑漆漆的雨夜，離地三尺的窗孔忽然多出一隻眼睛，正常人都要毛骨悚然。
賀靈川也是一怔，挾麪條的筷子頓在半空。
窗外的視線從三名客人身上掃過，很快聚焦在店主身上，帶着滿滿的惡意。
酒客忽然道：“來了，就在窗外。”
他一指窗孔：“就從這裏窺探你呢。”
店主臉色大變，順着他手指看去，董銳和兩隻猴子也一起轉頭，但窗外黑乎乎地什麼也沒有呀。
啥玩意兒？
酒客注意到賀靈川的舉動，但沒說破，只對驚慌的店主道：“回櫃檯後頭去，屏住呼吸。”
店主哪還敢猶豫，一個箭步就衝回去了。
窗外的眼珠子瞬間消失。
下一秒，一縷黑煙從門簾外飄進來，在屋子裏面晃盪。
攝魂鏡咦了一聲：“我當是什麼惡物，原來是個野鬼！”
鏡中世界收容許多惡鬼，鏡子當然對這東西不陌生。但賀靈川身邊很少出現鬼物，它也有好長一段時間沒瞧見了。
董銳這才發現，櫃檯地面上畫了個白圈，店主就站在圈裏，大氣不敢喘、一動不敢動。
黑煙在店裏飄來蕩去，好像就是找不着他。
它有點躁了，落地化成人形，在櫃檯邊上仔細撫摸。
這東西好像泥淖裏躥出來的猴兒，乾瘦黑，佝僂背，但嘴裏長着參差不齊的黃牙。
它不停咬牙，上下牙關發出咔咔響聲。
店主就站在它面前，驚恐地跟它四目相對，但這泥鬼好像睜眼瞎，就是看不見這個大活人。
當然，店主也看不見它，但能感覺到店裏的氣溫飛快下降。
就在這時，後頭傳來滴滴涓流之聲。
泥鬼立刻轉頭，發現是賀靈川在汩汩倒酒，行若無事。
它立刻轉身，往賀靈川兩人湊近。
賀靈川自斟自飲，就當看不見它。
這泥鬼湊近兩人兩猴聞了幾下，爪子按在桌上，留下一個泥手印。
店主看不見它，但能瞧見這個手印，嚇得臉色更白。
然後，它就去找酒客了。
酒客噙一口酒在嘴裏，待它走近，忽然噗一聲噴出來。
酒液帶一點淺紅，裏面摻了加料的硃砂。
泥鬼猝不及防，被噴一頭一臉，頓時尖聲驚叫，化成黑煙就往門外逃躥。
哪知這酒客手底下按着一隻鼓風筒，輕輕一壓——
對，就是用在廚房和澡堂子撩火用的鼓風筒。
這縷黑煙就被吸進鼓風筒去也。
“好了。”酒客收起工具，撕下窗上的紅紙，“已被我收服。”
“好。”賀靈川豎起拇指，這一下子很快很利索。
店主屏息屏得臉都紫了，聞聲連喘兩口：“傅大師，我安全了？”
“嗯，安全了。”
店主方纔瞧見賀靈川桌上的泥爪印，才相信惡鬼果真來過，這時就拿出半兩碎銀，放到酒客桌頭。“多謝大師！我再給您熱點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