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尹承一說的斬釘截鐵，毫無猶豫，反而讓艾米擡起頭來，藍寶石般的眼睛直直盯着他，想聽他說出個下文來。
“你能思考這些問題，本質上來說，就已經和她不一樣了。”要說對蜜糖，恨歸恨，尹承一對她的理解也是相當到位的，立刻就跟上，“蜜糖就是個瘋子……她只在乎世界合不合乎她所謂的‘有趣’，其他一概不管。”
“她或許不會隨便殺人，但在她看來，普通人的一生，都和玩具沒有區別。她把所有人都當做玩具來玩，這裏頭也包括你——她的親生女兒！古語有言，虎毒不食子，從這個角度來看，她遠比你還要喪失人性！”
“艾米，就算你真的體會不到人類死亡的種種同理，但……只要你媽媽不強逼你，你也不會去隨便殺人吧？你不會在大街上看到誰不順眼，就想‘我要不要乾脆殺了他\/她’吧？”
“……”
艾米沉默了，低頭，眼神嚴肅至極，似乎在確認自己到底會不會產生這種想法。良久後，艾米終於還是搖了搖頭。
她不會。
事實上，如果蜜糖不來管她，她和普通人完全是可以友好相處的——即便是在她殺了很多人的前提下。巧就巧在，她對這些死掉的人完全無感，在艾米眼中，殺人和摘下一片葉子、吹滅一盞燈並沒有本質區別，無法體會到生命之重量，自然就沒有什麼負罪感可言。
地下那條如蛇腹般彎曲、狹長的路，已然走到盡頭，尹承一反手一推，將井蓋撬開，露出夜空中鑲嵌到密密麻麻的星星。
是夜昏沉，鵜鶘鎮上並沒有什麼發達的夜市，故而周遭一片寂靜。尹承一翻身上路面，俯下身子，向艾米伸出右手，輕輕一提，便將她拉上路面。在月光和星芒的映襯下，就像是給他披上一層光暈，就連出口的雞湯，好像都有了不同於往日的感染力。
“很遺憾，艾米，我們活在世上，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血脈這種東西，或許會決定很多事……你的出身、背景、家庭教育，這些，都是父母貼在你身上的標籤。”
“如果不願意被它們跟一輩子，就撕掉！”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艾米那碧色的眼眸中，點起兩團熊熊燃燒火焰。也是直到這一刻，尹承一才從這個六歲小丫頭身上，感受到些許活着的人味兒。
但……
也是在同一時間，尹承一有種非常不祥的預感：那兩團火焰之剛勐、之迅捷，不像是能從一個小女孩眼中迸射出來，更不像是被自己三言兩語就能撩撥起來的。倒像是……她從很早很早開始，就有某個激烈的念頭，自己一席話語，反而讓她堅定了那個決心。
“當然啦，艾米，我的意思是……也需要審時度勢一下。”在這種不祥預感的驅使下，尹承一試圖把話往回拉一點，“現在你羽翼未豐，不如先在她身邊吸收力量、以待天時。待到時機成熟，在和她割席斷義，也不遲啊。”
….“我知道了。”
僅一句話，艾米好像又變回那副冷冰冰的樣子，但尹承一很清楚，她只是將心裏的那團火暫時藏了起來。
“說來真奇怪……我和大哥哥，明明還是第一次見面，卻像是很久以前就認識一樣。”
她側過身，終於對尹承一露出一個驚爲天人的笑容，“大哥哥，你其實是其他組織的人吧？”
“我都還沒告訴你呢，你就已經知道我媽媽的姓名了，肯定是事先做好功課的。”艾米笑着搖搖頭，反過來叮囑道，“這樣可不行哦，說着說着就暴露出來了。也得虧是我，如果是媽媽，說不定知道也會裝作不知道，繼續和你聊下去，然後半當中狠狠陰你一下。”
“不過……也無所謂了……”
周遭的街景和地面隱隱晃動起來，變得有些失真。這種跡象一出來，尹承一就有所預感，這一層的心象差不多要結束了。看起來，自己這趟下水道也沒白來，就算最後還是免不了以雞湯收尾，但是對艾米而言，她現在需要的，沒準就是拼命給她灌雞湯呢。
“在媽媽謀劃的‘大變動’裏，我好像扮演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她之前也有交代過，需要我來完成計劃的最後一步——。”
心象變動在即，艾米卻忽然說出了驚爲天人的新情報。這所謂的“讓世界更加有趣”計劃，跟鶴連山所說，要將人類文明徹底倒退回石器時代，究竟是不是同一個計劃？還是說，早在這個年代，她就已經謀劃過什麼不得了的大亂子了？
情報稀缺，不得而知。
唯一可以確定的，便是一陣連接天日的“模湖”從地平線方向涌來，只一瞬間，整座鵜鶘鎮都被裹入其中，變得模湖不定。尹承一做好了場景驟變的準備，但是，下一秒，當週遭事物穩定下來後，他還是站在空空如何的街道上。四下看去，好像什麼都沒變，唯獨一點，鎮子裏其餘人的“氣”，似乎都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壓抑下去。
風雲突變，空中雲氣翻騰，攪動大雨。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天際遠處，暗雷轟鳴，雷光劃破陰雲之層，透着一股莫測詭譎之意。
“不對勁……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尹承一眯起重童，在他的視角下，半空中靈氣竄逆，大有山雨欲來之勢。在平地上看不真切，但是，巴厘島上，當地政府又有規定，爲了不破壞自然態勢，不能修建6樓以上的人造建築。小小鵜鶘鎮，高處就更少了。左右看去，唯獨鵜鶘鎮邊懸着的一座高山，還算是個居高臨下的俯瞰點。
雙足一蹬，如炮彈般彈射而出。
“轟————————！！”
電閃雷鳴中，尹承一飛身而起，鑽破密集的雨點，雙手一伸，抓住崖壁之上凸起的石頭。這個天然的制高點，完全可以將鵜鶘鎮一覽無餘。在鎮中心有一座公園，一道幽森的光芒拔地而起，直起雲端。細碎的石塊被風壓卷起，在空中迴旋不定，像極了一張張飄散的紙片。
“剛剛不是聊得挺好嗎？”尹承一雙手扒拉着巖壁，換了個姿勢，嘴上都囔道，“怎麼突然一下，又這樣了？”
“小子，你最好認識到一點……這裏壓根不是現實世界，也不遵守線性邏輯。你在上一個心象裏做的、說的，是沒辦法帶到下一個心象來的。說到底，這只是她的一段回憶，回憶嘛，大方向肯定是定好的，你改不了。你能做的，只有在細枝末節的地方，稍微做做塗改而已。”
回憶。
也就是說，現在自己看到的……其實，都是早就發生過的事。
尹承一長嘆一口氣，身形再變，勐地一蹬巖壁，朝公園中心飛速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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