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煙眉頭依舊緊皺，悄然斂下眼中情緒。
也或許是她多心，皇后忽然不好，底下人慌亂也是有的，眼下後宮除皇后外只她最大，她又素來同皇后關係不錯，她們最先找她也是有的。
不過想是這樣想，她腳步還是沒動。
她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在太后那上過一回當，她不得不謹慎。
正在她躊躇猶豫之際，司棋似是得了消息，出來徑直向她走來，眼圈通紅的行了個禮：“奴婢給貴妃娘娘請安。”
“皇后娘娘如何？”
“回貴妃，娘娘……”說到這裏，她眼中蓄滿眼淚，像是一眨眼間就能滾落下來，“娘娘……剛剛醒來……請您進去……”
見她這模樣，沈如煙就知道皇后的情況大概真的不容樂觀。
她雙手攥緊，又深深看看了司棋一眼。
她信皇后的人品，卻不信坤寧宮的人。
可若皇后當真不好，只怕這就是最後一面……皇后對她不錯，更暗中護了她不少，就算真有人算計，這門她也得進。
她不着痕跡地對竹芳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緊跟着她往裏殿而去。
司棋並未阻攔，不知是憂心皇后沒注意到，還是不大關心竹芳進不進去。
在走近裏殿後，聽到裏面大公主隱隱的底泣聲，沈如煙心下安定了幾分，隨即腳步更快了些。
一看見皇后，饒是沈如煙也不由從心底生出了一股酸澀感。
她前幾天才見過皇后，對方精神雖不大好，說話卻比之先前更有氣力，明顯是如太醫所說控制住了病情的。
可眼下的皇后，精神不濟，臉色灰敗，眼眸要垂不垂，似乎想睡，卻又強打起精神一樣，卻偏偏因爲漸漸在流失生氣，沒了支撐。
“臣妾參見皇后娘娘——”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聲音極輕，卻帶着複雜至極的情緒。
聽到她說話，皇后勉力睜開了眼睛，強扯着嘴角笑了笑：“你來了……”
“娘娘……”
“我不行了……”皇后倒是看得很開，“趁着她們沒來，倒是正好交代你些事……”
“娘娘慈悲心腸，洪福齊天，必能得上天庇佑，遇難成祥，您莫要說這樣的喪氣話，太醫定會有辦法的……”這話沈如煙說的很真心，皇后這樣的善心人不知積了多少功德，若這世間當真有神佛存在，怎會忍心叫她這樣年輕就香消玉殞？
可她說得真心，一旁跪着的太醫們頭卻埋得更低了，身子都隱約有些顫抖，連被趙玉樓特指來醫治皇后的老院正都不敢多話。
“沒用了……”皇后笑了笑，又低喘了一聲，勉力穩下心神，“我的身子，我心裏有數……本就是苟延殘喘罷了，在牀榻躺着等死，與行屍走肉何異……我早就不耐煩了……”
沈如煙紅了眼眶，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皇后看的太透，更早就存了死志，再安慰都是枉然。
皇后說完一段話，深深呼吸一口氣，這才緩緩開口：“我自幼在邊疆長大，養在風沙與戰爭中，卻沒受什麼苦，父親母親將我護得很好，養成了驕縱頑劣的性子，我做了許多混賬事，每每氣的人跳腳卻依舊我行我素……後來，我爲了馴服一匹好馬，叫副將摔斷了腿，那是父親頭一次動怒……他沒有罰我，可眼中的失望卻刺的人生疼，他沒有說我一句，只帶着我繞了一圈城裏和軍營，叫我看見了許多從未見過的事……掙扎在生死線上的將士艱難退敵求生，百姓受着嚴寒飢餓苦苦受難……”
都說人在死前會迴光返照般回顧一生，皇后顯然是這樣。
從未對人倒過的經歷，她頭一次說給人聽。
“從自我與溫室裏出來，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好像一瞬間就長大了一樣……我到底還有些良心，看着他們掙扎在生死線間，我很難受……”
“我不知要怎樣才能幫他們，便聽父親的話，苦練身手，終日學習兵法策略……敵軍是造成他們苦難絕大部分原因，我以爲退了敵，至少能護他們周全，不必叫他們終日身處生死存亡的恐懼中……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可後來我卻發現，終日艱難不得安逸的，卻不止邊疆百姓和將士……在我看不到聽不到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陷於苦難，惶惶不可終日……”
許是說的太急，她咳嗽了好一陣，才堪堪平復下來，喘着氣開口：“我不是佛祖菩薩，渡不了世間苦厄……僅以我一身之軀，難救萬民於水火……”
“在落下暗傷後，我不得不退下戰場，去用盡我最後的價值……爲家族盡最後一份力……”說到這裏，皇后笑了一下，“我們這種人，哪有爲自己活着的呢，可我很高興……因爲我成了皇后，我是萬民之母，即便不能在疆場爲國爲民征戰……我也依舊能盡最大的能力去幫他們……”
“我從不是什麼大義懷民的人，我只是……只是那年親眼見到的景象太過震撼，叫我再難忘懷……那一瞬間的心虛，叫我餘生都再難心安……我姚氏滿門忠烈，浴血奮戰，只爲江山穩固，黎民安樂……可在父輩豁出性命守護時，我卻荒度光陰，頑劣不堪，枉負我姚氏血脈，父親失望的眼神，叫我滿臉通紅，羞愧難當……”
沈如煙靜靜聽着，心中卻複雜至極。
若連皇后都不算大義懷民，誰還配呢？
“娘娘曾同臣妾說過，君子論跡不論心。”她看着皇后，認真說道，“無論目的如何，您一言一行都以黎民百姓爲出發點，那就是心懷大義，敢爲民先。”
聞言，皇后怔了怔，繼而便笑了，發自內心的那種笑。
“……謝謝你。”
沈如煙也笑了，只是眼中淚光點點，笑意摻了苦澀。
皇后忽地猛烈咳了起來，久久不能止。
“母后……”大公主嚇了一跳，哭着叫太醫。
知道院正上前施了針，皇后才慢慢穩了下來。
看着眼圈通紅的沈如煙，她又笑了一下，緩聲開口：“我同斯圖打了半輩子交道，卻不能親眼看見他們戰敗投降了……斯圖敗北那一日，一定要告訴我一聲……我也會在天上佑我大周將士斬盡敵軍，百戰而歸——”
“娘娘……”沈如煙終於忍不住，眼中酸澀之餘，滾落出大顆眼淚。
皇后看着她，費力地招了招手，在沈如煙上前後，一把握住她的手，重病之人卻力道極緊：“還有件事要拜託你……皇上獨斷專行，百姓在他眼中猶如螻蟻，他做事只看利益和結果，不會顧忌他們，只有你能左右他的決定，我……拜託你，萬要勸諫君行……”
沈如煙沒見過自身難保卻還心心念念惦記着黎民蒼生的人，心裏覺得她傻得透頂，眼淚卻不受控制般嘩嘩掉。
皇后深深喘了一口氣，輕輕開口：“百姓多艱，願以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