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是爺爺以後住的房子嗎？”
五歲多的他什麼都不懂，只是伸着手指，指着長輩傳閱的那幾份墓地宣傳單。
圖片裏是一排排高聳的墓碑，還有個一平米左右的空間，用以防止骨灰。
在場的中年人都沒有回答。
這時，一直在角落沒吭聲的奶奶疲倦地笑了笑，道：“對，以後爺爺就住在裏面了。”
小孩的表情立馬就難過起來了，道：“可是這個門好小，爺爺喜歡有書房的房子。”
衆人一愣。
他們和父親生活了這麼多年，從不知道他竟然還有這種想法。
老太太鼻子一酸，她紅着眼睛抱住了孫子，安撫道：“不小了，裏面可寬敞了，書房、院子，還能種菜，什麼都有。”
許秋等人沉默着。
中年子女的無情與冷漠，並沒有讓他們有多少情緒波動。
但一頭一尾，老人和小孩，前者被生活捶打得宛如老黃牛，後者帶着初見世界的懵懂與憧憬，往往是最能觸動人心的的兩個羣體。
“選墓地之前，先治病。”
許秋往前踏出一步，打斷了家屬們的爭論。
國際友好醫院那邊也只是懷疑克雅病，自己都沒給病人確診，急什麼？
發福的中年女人催促道：“能治就治，不能治就拉回去吧，也省得買助聽器了……”
“少說兩句吧，他是你爹！”老太太終於聽不下去了，嘆着氣打斷道。
“我爹我爹，當初你們逼着我輟學供大哥小弟小妹他們讀書，怎麼不說我也是你們的女兒，現在就記起來他是我爹了？”
許秋嘆了口氣。
這就是爲什麼他從來不參與家屬間的各種矛盾。
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沒有什麼絕對的對與錯，做醫生的，能看到眼前的病人，看到表象之下的疾病，這就足夠了。
……
“病人叫範富國，七十二歲，首診主訴，和克雅病記載的一致，正是焦躁不安等精神症狀。
該患者顯然更加嚴重，他有抑鬱症，同時雙眼視覺異常，考慮到可能已經有中樞神經的病變，疾病進展到中晚期了……”
會議室內，小劉當了回主持人，給許秋、約瑟夫等人介紹起病人來。
不過，不管是許秋，還是約瑟夫等名醫，都盯着手裏複印的病歷資料。
對於他們來說，再好的講述，也不如用數據說話的報告來得更精確、可靠。
“雙眼視覺異常……”
許秋微微一怔。
看到老人的第一眼，他以爲對方只是聽不見，眼珠子轉動得很活躍，應該還能看清東西。
卻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活在一個沒有聲音、沒有光亮的黑暗世界裏，身旁連一個能握着手的家人都沒有，陪伴他的只有未知疾病帶來的苦痛與折磨。
光是想想，就令人窒息。
視覺異常……這一點倒是和羅笛很像。
羅笛感染的食腦變形蟲的症狀之一，就是侵犯中樞神經系統，影響到了視覺信號與大腦中樞之間的傳導通路。
克雅病作爲神經系統疾病，儘管病例稀少，但仔細一分析，也是能夠得出這樣的表現的。
就像是主訴咳嗽，一定不可能有醫生直接懷疑到肺癌去，而是從常見的咽喉炎、支氣管炎等逐次排查。
而對於範富國來說：
兩個多月前，他在縣醫院做的MRI有非特異性的腦補脫髓鞘病變。
之後病情加重，送到小劉手裏時，又多查了幾項，結果在FLAIR和MRI的T2序列中發現了對稱的瀰漫性腦室旁白質、顳葉下灰質的高信號——
顯然應該先懷疑多發性硬化。
這是一種中樞系統的炎性脫髓鞘疾病，可累及大腦、脊髓白質、皮質下結構等等，如果不及時治療，患者神經功能不可逆性受損後，將導致肌肉協調性喪失、視力喪失、功能喪失等等症狀。
還有一個特點，它是一種自身免疫性疾病。
而這是最難診斷的疾病類型之一。
小劉的確是有兩把刷子的，他點點頭道：“我第一時間沒有給克雅病的診斷，而是按照多發性硬化去排查。”
病歷上的記載基本上吻合多發性硬化的診斷。
後續範富國的腦脊液IgG寡克隆帶檢查呈3型陽性。
約瑟夫淡淡地笑了笑，“不只是寡克隆帶，血液和腦脊液中還找到了一致的額外帶，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說完，他目光梭巡全場。
霍主任搖頭。
楊晨曦也並不知道這些專科的細節。
楊鈺恩撐着下巴，“什麼嘛，教授，我們都是心外科的，你拿神內的罕見病到處問，怎麼可能知道！”
霍主任和小劉等人瞪着眼睛。
媽的，我們是神內的，我們也不知道！
“許醫生呢？”約瑟夫看向許秋，目光閃爍。
許秋卻異常淡定，平靜地敘述道：“全身性炎症反應。”
約瑟夫皺了皺眉頭，果然是十項全能嗎，這種刁鑽的知識點竟然都知道？
許秋沒心思跟約瑟夫攀比，他的注意力全在病人身上。
快速掃完第一遍病例後，他沒有再執着於數據，而是起身來到範富國身旁，進行起細緻的體格檢查。
病人的腦脊液檢查，比許秋想象的異常還要多。
除了上述的那些，還有個多特異性B細胞免疫的MRZ反應中麻疹抗體指數陽性。
此外，送到臨海國際友好醫院後，病人就接受了大劑量甲潑尼龍治療。
然而這幾天病人的病情突然陡轉直下，出現了嚴重的錐體外系症狀。
小劉趕緊重新做檢查，這次發現了FLAIR和T2序列中進行性的對稱性顳葉、枕葉和頂葉皮質下高信號……這已經和多發性硬化沾不上邊了。
後續，小劉又和科室裏幾個副主任考慮了急性散播性腦脊髓炎、可逆性後部白質腦病等。
然而在經過廣泛的自身免疫疾病、感染科疾病、腦外科如腦部腫瘤等相關疾病的綜合大篩查後，還檢查了各項腫瘤指標，都沒有什麼進一步的線索。
這次小劉學聰明瞭，專門確認範富國肌張力有無問題，還做了幾個跟胸腺瘤有關的檢查，把嚴教授漏診過的胸腺瘤排除得乾乾淨淨。
這纔敢報疑似克雅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