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公公尖細的嗓音像一道枷鎖,將陳文玉牢牢鎖着。
忍耐許久的眼淚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曾幾何時,這個閹人對她阿諛奉承、諂媚逢迎,一口一個“陳小姐”,此刻
“放着好好的王妃不做非要逃婚做這階下囚,這五年你好好受着吧!”
蔣公公拂塵一甩,得意地笑着。
他喜歡看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落難受辱,彷彿某種程度上能補償他昔日奴顏媚骨、鞍前馬後的卑微一般。
餘光掃到不遠處的一個彎曲的身影,指着就罵:“魏八賢,你杵着幹什麼?柴火都劈完了嗎?想偷懶,欠教訓!來人,打!”
淚水早已模糊了陳文玉的眼睛,但不是爲魏八賢,而是爲她自己。
她只能朦朦朧朧看見一堆太監圍着一個衣裳單薄、躬着身子的人,打着,踢着,與剛纔對她一樣。
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安遠侯爺,當今皇后一母同胞的兄長,此刻落魄得像只喪家犬,抱頭鼠竄,卻無處躲藏。
太監們打累了做鳥獸散。
魏八賢倒在冰冷的地上,蜷縮成一隻蝦米。喘了幾口粗氣,他踉蹌起身,用髒兮兮的袖子擦了把嘴角。
望了眼同樣落魄的陳文玉,複雜的眼神說不清是同情還是幸災樂禍。
“魏侯爺”
轉身的魏八賢身子一震,僅僅一瞬,彎腰走了。
在雜役房久了,彎腰成了常態,再想直也不可能了。
陳文玉心底生出一股莫大的悲哀,她怕有一日她也會與魏八賢一般逆來順受、唯唯諾諾。
她想一死了之,好過受這些屈辱。
她是千金小姐,與這裏的奴婢不同,她不能容忍自己習慣卑躬屈膝。
她提起裙角,站在井邊。
望着幽深黑暗的井底,她又猶豫了,害怕了,退縮了。
她倒抽一口冷氣,不知是天寒的原因,還是扯動了臉上的傷疼的。
她離井口遠了些。
她不敢死,也不想死。
不死,就要妥協。
盆中的水,透骨寒,她纖細白皙的手指凍得紅腫,又疼又癢。
她閉着眼睛適應水的冰冷,學着侍女平日的動作,咬牙機械地揉着衣裳。
但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的每一步都艱難異常。
好不容易洗好了衣裳,她的手早已僵了。
剛想晾,連衣服帶木盆都被打翻了。
“到底是做慣小姐的,衣裳都不會洗。你瞧瞧,油污還在這裏,重新來過!這一次再洗不好,不許喫飯,不許睡覺!”
“砰”的一聲,又一個木盆到了她的腳邊,仍是滿滿一盆衣裳,很剛纔的還多。
“你欺人太甚!”陳文玉握緊了拳頭。
“欺負你又如何?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被欺負過,不止你一人!要怨就怨你自己,誰讓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凌府。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凌玥將默好的詩拿給關靖遠看。
“字好,詩好!玥兒,以前你若少貪玩些,你爹就不會恨鐵不成鋼了!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外公幾年沒見你,我這乖孫女像換了個人似的!”
凌玥抿嘴笑着。
阿昀亮亮的眼睛裏滿是寵溺,真的是換了個人!
雖然他想不通是怎麼換的。
“是開竅了,這聰慧機靈比縈兒當年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老頭子誇讚之餘不忘哄她親自下廚做些小菜。
祖孫三人品着美酒,嘗着佳餚,不知不覺天已黃昏,竟然下雪了。
雪花,一片一片飄落,落在樹上,落在草上,落在地上
天地一片蒼茫,將這世間一切美好的、骯髒的,都蒙上了一層濃重的潔白。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紅果清音眼見雪越來越大,越落越厚,按捺不住激動,得了凌玥的批准,拖着專心做繡品的宜桂就往雪地裏跑,還團起雪球互相扔着。
宜桂不願與小丫頭們玩這麼幼稚的遊戲,一把年紀嫌丟人。
但紅果她們不管這些,居然統一戰線往她扔雪球。
雪球砸中了她,崩裂在發上、衣服上,甚至有些沾在了脖子上。
遇熱融化,順着脖子流着,涼颼颼的。
宜桂別無他法只好加入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邊罵邊反擊,玩着玩着竟然不想走了。
笑聲在院中綻放,凌玥都躍躍欲試了。
只不過她怕冷,糾結了一會還是老老實實在屋內陪外公。
阿昀望着雪出神,連關靖遠讓他喝酒都沒聽到。
“想什麼呢小兔崽子?”
被他拍了下後腦勺,阿昀回過神了。
“太師。”
“不好好喝酒,想什麼心事?難不成又在思念哪個花容月貌的小姑娘?”
阿昀對他着實無語,一把年紀的老頭子還爲老不尊,刻意挑撥!
若是旁人,阿昀一定會反脣相譏,但是對這個授業解惑的老師,他忍着。
“沒有,只是覺得雪景很美。”
關靖遠哈哈笑了:“雪就是雪,不管什麼時候都一樣,說得好像你第一次見似的。”
阿昀也笑了。
“不是第一次見,見了很多年。只是以前每次下雪,我都只能感覺到冷。”
屋子漏風,被子單薄,喫不飽,穿不暖,拖着廢腿沒日沒夜幹着髒活累活,動輒被狠狠打罵。
有一次,幹了一天活,飢寒交迫,陳飄飄還將殘羹冷炙倒在雪地裏,讓他跪着喫.
生存都艱難,哪裏有心情欣賞這漫天飛雪?
“我那時想,若是我死在某一場大雪裏,潔白純淨的雪花落在我的身上,會不會將我的邋遢骯髒、狼狽不堪全都蓋住,乾淨地來、乾淨地走。”
關靖遠從接了教他讀書的差事開始就特別關注他,自然包括他的過往。
此時聽這個十七歲的孩子露出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滄桑,饒是見慣世事、閱盡悲喜,心裏也酸楚得很。
凌玥給阿昀添了半杯酒。
“快過年了,說什麼來啊走的?不念過往,不畏將來。所有你失去的,都會以另一種方式回來。”
關靖遠大讚她豁達,阿昀也覺得自己掃興,不再多想。
況且所有他失去的,都不及一個她。
酒酣胸膽開張,藉着酒勁,他“撲通”一聲跪下了:“太師,我喜歡玥兒,我想娶她!”
凌玥紅着臉扯他的衣角,要逮誰跟誰說嗎?
關靖遠早知他的心思,反正身份沒公開,跪了也白跪!
拽起他,悠悠將酒喝了
頭揚着,眉揚着,哼了聲。
“若是你能把曄兒找回來,我就不反對。”
凌玥以手扶額,還以爲外公能提什麼千古難題來刁難他,居然給了一道送分題!
果然,阿昀滿眼歡喜,拽着關靖遠的手就不放:“太師,一言爲定!”